三、鸳鸯蝴蝶派阅读共同体 清末民初以来,鸳鸯蝴蝶派一直拥有数量庞大的读者群体,形成了哀情潮、武侠潮、社会言情潮等风潮。张恨水是其中的弄潮儿,《金粉世家》、《啼笑因缘》造就了无数“金粉迷”、“啼笑迷”。鸳鸯蝴蝶派阅读群体是十分值得研究的现象:他们究竟包括哪些人,到底怎样阅读?到《八十一梦》时期,张恨水已负盛名,拥有一批固定读者,当他以戏仿策略创作小说,这些读者如何被吸引?他们以何种方式面对这个双重文本的小说?为什么会有那样的阅读体验?要具体考证《八十一梦》有哪些读者,以何种方式阅读这部小说,有什么样的阅读反应,因这方面的资料十分稀少,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我们不能根据自己的体验来进行臆断。 即使这样,还是可以根据有限的资料得出最起码的论断:如同张恨水其他小说一样,《八十一梦》的读者人数相当可观,职业阶层分布较广。《新民报》销量基本保持在万份以上,而在1939、1940年,重庆的报纸发行状况并不十分景气,时人调查声称,在创刊广告曾登出以“日销百万份为目的”的上海《立报》,结果也只能实现百分之三四,《立报》迁港日销百分之一都很困难。《新民报》在重庆能突破万份的记录实在不易,读者以一般市民和学生为多[11]。由《新民报》的栏目、内容、广告可大致推测其读者构成:第一、二版为国际国内要闻;第三版为社会新闻,内容较庞杂,政界、学界、文化界的都有所关注,专栏《学府风光》关注学校、教育界动向;第四版除《最后关头》栏目之外,就是广告,内容十分丰富,有电影戏剧预告、征聘小学教师、大中学校招生录取、各科医生招牌、商场打折、饭店开业、银行启事等,可见读者包含了陪都各行各业人士。这和张恨水小说的读者情况类似。说到张恨水小说的读者,常被提及的是鲁迅的母亲,鲁迅在上海期间曾多次给母亲寄张恨水的小说,老太太肯定是张恨水的小说迷。张爱玲也毫不掩饰对张恨水小说的喜爱,多次在文章中提及。老舍称张恨水是“国内唯一的妇孺皆知的老作家”[19]。张恨水本人回忆称自己的小说读者“上至党国名流,下至风尘少女”[20]。可见,张恨水小说读者群体极为庞大,包罗各色人物,并非仅限于新文学家所指斥的“封建小市民”。 这些读者阅读张恨水小说的原因是千差万别的,但有一点基本可以肯定:普通读者一般不是为了研究求知或聆听教诲而去读张恨水小说。胡寄尘对30年代阅读情况有过观察,指出不同于研究性和求知性阅读,一般人的读书至多是读读无聊的小说,消遣消遣;读读日报,看点新闻,当作谈天的资料,看看广告,当作看戏看电影,赴游戏场,购买新出物品的指南。这种习惯,实在很普遍[21]。张恨水小说未必是“无聊的小说”,但大多数人出于消遣目的去读应该是事实。张爱玲在论及写作者与读者的关系时曾说过:要低级趣味,非得从里面打出来。我们不必把人我之间划上这么清楚的界限。我们自己也喜欢看张恨水的小说,也喜欢听明皇的秘史[22]。张爱玲肯定普通人的“低级趣味”:爱看传奇,窥探名人隐私的八卦心理等,张恨水的小说和明皇秘史一样,尊重并满足普通人的这种趣味。 由此可以大胆推测读者在面对《八十一梦》这样的戏仿文本时会有哪些反应。正如罗伯特达恩顿关于法国大革命时期畅销禁书的读者反应所声明的那样:阅读被双重因素所限定,一方面是书籍作为交流媒介的属性,另一方面是读者内在化的并且交流必须在其中发生的一般符号代码。在强调阅读的文化约束方面,几乎任何文化系统都有足够的空间容纳对文本的新颖的和矛盾的反应[23]。对《八十一梦》也是如此,不同读者会有不同体验,其间会充满差异和矛盾。我们只能在差异与矛盾丛生的空间中,大致勾勒这个阅读群体的模糊面貌。 《八十一梦》连载完毕,评论界给予了高度关注,多指出其现实讽喻一面。如认为“号外”“回到了南京”,乃是写出了千万人藏在深心的热望,记下了他们的梦境。而“一场未完的戏”,简直是一篇政治寓言[24]。更有人明确考证“梦与现实”的联系与距离,从14篇梦中看到作者“愤慨与感触”的对象[25]。如果说评论文章代表的是专业读者的阐释,那么普通读者阅读情况的记录,有两则材料颇具典型意义。一则是张恨水本人认为“天堂之游”、“我是孙悟空”几篇最能引起读者共鸣,因为写到“孔道通天”的豪门和法术无边的通天圣母,为此一位国民党官方背景的朋友专门设宴规劝自己,警告如果继续这样的文字,将会被关进贵州息烽的监狱[26]。另一则是1942年秋,周恩来接见《新民报》主要工作人员,张恨水在座,周恩来说:同反动派作斗争,可以从正面斗,也可以从侧面斗,我觉得用小说体裁揭露黑暗势力,就是一个好办法,也不会弄到“开天窗”,恨水先生写的《八十一梦》不是就起了一定作用吗?[27]这两则材料透露了《八十一梦》有趣的读者体验,《八十一梦》以戏仿策略呈现的现实被读者毫无障碍地辨认和理解了,他们从中看到了作者揭露讽刺的对象,包括诸如贪官污吏、暴发户、官僚、空谈家等,尤其是小说中影射的陪都国民党高官及其眷属,如打警察耳光的潘金莲就暗讽孔二小姐。 双重结构的戏仿文本也是互文性文本,被戏仿的源文本和戏仿文本构成互文关系。互文性的矛盾在于与读者建立了一种紧密的依赖关系,激发着读者更多的想象和知识,同时又遮遮掩掩地体现出每个人的文化、记忆、个性之间的差别。读者被互文性吸引体现在四个方面:记忆、文化、诠释的创造性、玩味的心理。读者想要成功地解读那些分散、叠加在文本各层面并包含了不同阅读水平的文本,则需要将这四个方面融会起来[28]。读者与《八十一梦》的关系也是如此,面对作品的两个文本世界,读者必须调动自己的文化记忆,辨认出被戏仿的源文本,也要诠释或玩味戏仿者的文本世界,把握其意图所在。因此,读者既需要对源文本、戏仿文本有一定的了解,熟悉其中的人物形象、历史掌故、现实状况,又要有充分的联想、想象能力,在两个文本世界之间架起桥梁。戏仿文本的读者要完成双重“解码”,对戏仿文本的阅读阐释才算完成。如果一个读者面对“天堂之游”、“上下古今”、“我是孙悟空”等章节缺乏这样的解码能力,而是将它解读为“猪八戒的新生活”、“潘金莲轶事”、“孙悟空后传”,那显然是失败的阅读。 读者之所以能够顺利阅读和阐释《八十一梦》的戏仿文本,心照不宣地辨认出作者所要讽刺批判的对象,说明在作者与读者之间有一个话语共同体。琳达哈琴指出,并不是反讽创造了共同体或内部集团,反讽之所以发生,是因为“话语的共同体”已经存在,而且已经为布局使用和认定反讽提供了语境[29]。《八十一梦》以戏仿策略讽喻现实,读者能够成功解码,正足以看出话语共同体所发挥的作用。这个话语共同体和中国史传传统有联系,小说历来被视为“稗官野史”,一般读者也倾向于以读史的眼光读小说。晚清以来新闻传媒的发展也和这个话语共同体的形成有很大关系,早期小说家大多投身报馆,同时从事新闻业,他们在新闻与小说之间并没有严格界限,小说素材往往来源于新闻,李伯元、吴趼人等就是如此。鸳鸯蝴蝶派小说家大多继承了这一传统,民初蔚为大观的社会小说往往就是社会新闻集锦,李涵秋、包天笑、毕倚虹等都是这样。张恨水本人有长期的记者职业生涯,早期小说《春明外史》涉及时事轶闻极多。对这类鸳鸯蝴蝶派小说,读者索引式的阅读方式十分普遍,就是透过小说索引其所指的真人真事,也就是张爱玲所言的“低级趣味”。张恨水小说被如此阅读相当普遍,《金粉世家》引起热烈追捧,不少读者向他询问究竟写的是哪个大家族。对《八十一梦》的索引式阅读也很普遍,潘金莲打警察耳光究竟指的是哪个高官眷属的飞扬跋扈、法术无边的通天老妖又是影射何人等等,引起了读者索解的兴趣。 由此可以看出,《八十一梦》这个意蕴丰富的戏仿文本,在其阅读接受中最受关注的还是其影射、批判的大后方现实,索引式的阅读方式有着深远的影响。鸳鸯蝴蝶派无论怎样潮起潮落,始终有其关注世俗人生、着眼社会新闻的一面,正是和这个阅读群体有着极大关系。从他们索引式的阅读方式可以看出,因其文化趣味、文学记忆、阐释方式等趋于相近而形成了一个鸳鸯蝴蝶派的阅读共同体,这一通俗文学共同体对当时的文学生产机制产生了重要影响。 参考文献: [1]唐弢,严家炎.中国现代文学史:第3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449. [2]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343. [3]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下册[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749. [4]赵遐秋,曾庆瑞.中国现代小说史:下册[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5:100. [5]陈双阳.“异类”的命运——中国现代幻设型讽刺小说论[J].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9(1):42-49. [6]马兵.论新文学史上的四部奇遇小说[J].山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3):109-114. [7]马兵.想象的本邦——《阿丽思中国游记》、《猫城记》、《鬼土日记》、《八十一梦》合论[J].文学评论,2010(6):161-166. [8]陈广士.关于张恨水早期作品《真假宝玉》的几点看法[J].艺术探索,2007(1):111-113. [9]陈子善.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以文学广告为中心(1937-1949)[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211. [10]赵孝萱.张恨水小说新论[M].台北:学生书局,2002:51. [11]伧父.小型报的《新民报》[N].文化新闻,1941-04-19. [12]恨水.这一关[N].新民报,1938-1-15. [13]张恨水.八十一梦[M].南京:南京新民报社,1946:序. [14](英)玛格丽特A罗斯.戏仿:古代、现代与后现代[M].王海萌,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3. [15]黄平.反讽、共同体和参与性危机——重读王朔《顽主》[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3(7):45-60. [16]赵宪章.超文性戏仿文体解读[J].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4(3):101-109. [17]沈从文.爱欲[M]//沈从文全集:第9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275. [18](美)约翰邓普.论滑稽模仿[M].项龙,译.北京:昆仑出版社,1992:2. [19]老舍.一点点认识[G]//张占国,魏守忠.张恨水研究资料.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09:88. [20]张恨水.我的小说过程[G]//张占国,魏守忠.张恨水研究资料.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09:233. [21]胡怀琛.学生读书之研究[M].上海:广益书局,1932:67. [22]张爱玲.论写作[M]//张爱玲文集:第4卷.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82. [23](美)罗伯特达恩顿.法国大革命前的畅销禁书[M].郑国强,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188. [24]熊寿农.我之张恨水观[J].今文月刊,1942,1(1):9-17. [25]宇文宙.梦与现实——读张恨水先生著《八十一梦》[N].新华日报,1942-09-21. [26]张恨水.写作生涯回忆[M]//张恨水全集:写作生涯回忆.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93:76. [27]张晓水,张二水,张伍.回忆父亲张恨水先生[G]//张占国,魏守忠.张恨水研究资料.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09:138. [28](法)蒂费纳萨莫瓦约.互文性研究[M].邵炜,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81-82.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