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时空穿越、拼贴混杂和文体戏仿形态 《八十一梦》蕴含了多重趣味,由此造就了丰富的戏仿形态,集中了张恨水前期小说《真假宝玉》、《小说迷魂游地府记》、《新斩鬼传》中所有的戏仿方式,也是鸳鸯蝴蝶派作品中常见的几种戏仿类型,主要有时空穿越、拼贴混杂和文体戏仿三种。 时空穿越是指对源文本中的人物和时空关系进行糅合、颠覆,旧事新编或新事旧编。常见模式有:第一,让人物离开原来的环境,来到陌生的新世界,见识种种新奇事物,经历种种“震惊”式体验。如第十梦“狗头国之一瞥”,我和朋友坐飞机来到一个叫狗头国的岛国,此国的人极为嗜糖,商人以此牟取暴利。此岛的人还有一个特点,一切都是外国的好,如果不用外国货就会发狗叫病,一旦发病则需外国人打耳光。我在狗头国的经历无疑是一场异域奇境的震惊体验。第二,人物并未离开其所处时代,但其所处环境经过了“现代化”处理,或人物所处的时代、环境均未发生改变而人物的行为方式却很现代。如第三十六梦“天堂之游”,潘金莲、善财童子、龙女这些古典人物在此摩登派头十足。潘金莲坐在敞篷汽车里,“穿了一套入时的巴黎时装,前露胸脯,后露脊梁”,善财童子和我打招呼则是“How do you do?”猪八戒此时担任南天门督办,利用职务之便囤积货物,当起奸商来,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除了高老庄那位高夫人之外,又讨了几位新夫人。有的是董双成的姊妹班,在瑶池里出来的人,什么没见过,花得很厉害。有的是我路过南海讨的,一切是海派,家用也开支浩大,我这身体,又不离猪胎,一添儿女,便是一大群,靠几个死薪水,就是我这个大胖子,恐怕也吃不饱呢”。贪财好色的猪八戒在天堂如鱼得水,衣着光鲜,“穿绿呢西服”,举止时髦,用无线电,坐汽车,告别时嘴里“高喊着谷突摆”。自晚清以来,对猪八戒进行戏仿的小说很多,如陈景韩《新西游记》、煮梦《新西游记》、陆士谔《也是西游记》等,都将猪八戒戏仿为书中角色。无论其身份是留学生、买办还是商人、官员,都强化了《西游记》原著中猪八戒自私、好色、贪婪等性格特点,让他成为人性食色欲望的表达者和堕落混乱时代的参与者与见证者,《八十一梦》继承了这一传统。 拼贴混杂是对源文本中典型性、代表性的符号进行挪用、拼贴、改写。常见模式有:第一,将各种文化形态的代表人物杂处于同一历史舞台与文化空间,无论其虚实、时空等。如第五十八梦“上下古今”,我在柳敬亭带领下拜见不同时代的名人,有唐明皇、史可法、张士诚、绿珠、陈圆圆、柳如是、苏轼、佛印等。当我想要辞别绿珠、陈圆圆、柳如是三人而去拜访二程、三苏时,柳如是笑道:“我们以为张先生见过我们这亡国莺花,又去见那识大学之道的程老先生,却是有些不伦不类。而且看看我们这面孔,再去看看他那面孔,这是你们现代人所谓一种幽默。”这正是对拼贴混杂式戏仿的说明,将不同时空的人物置于同一舞台,造成一种“上下古今”的随意性。第二,对源文本中的经典情节、场景、话语方式进行混乱并置或挪用改写,抽取源文本中的代表符号糅合拼贴。如第四十八梦“在钟馗帐下”对钟馗斩鬼母题进行戏仿,钟馗再次兴兵斩鬼,攻打阿堵关。所遇群鬼无论是狠心鬼、势利鬼、风流鬼、下流鬼、吝啬鬼,还是文化鬼类如玄学鬼、道学鬼、空心鬼、不通鬼等,抑或钻进钱眼的阿堵关主将钱惟重,皆是“人中之鬼”,群鬼形象其实是品行恶劣之人的夸张再现。第七十二梦“我是孙悟空”对《西游记》进行戏仿,孙悟空为对付鹰犬特地请来廉颇,其中鹰犬逐臭吃屎的习气是对廉颇“一饭而三遗矢”的戏谑。拼贴混杂式的戏仿有相当程度的游戏性、娱乐性。 文体戏仿是对文体样式和话语方式的戏拟,通过文体与内容的不协调,营造或增强文章的讽刺或喜剧效果。常见模式有:第一,对经典诗文赋词曲的内容进行转换,用高雅庄严的文体描述庸俗内容,或用通俗文体表达严肃内容。第二,对话语风格进行戏谑模拟。与其他鸳鸯蝴蝶派作家相似,张恨水在文化心态上与五四新文学作家有明显区别,对新思潮、新事物有一些批判与反思,对那些从价值观念到行为方式都背离传统文化与道德的新派人物持否定态度。《真假宝玉》中大观园对联是“欧风美雨销专制,妙舞清歌祝共和”,横批“平权世界”,讽刺那些沐欧风美雨而满口“共和”、“平权”的新派人物。对五四新文学,他在小说中也曾以戏仿方式加以讽刺,第七十七梦“北平之冬”,新诗人胡诗熊自称徐志摩的弟子,即泰戈尔的再传弟子,他很自豪于自己的诗才,而他所作的新诗是:“在那墙角落里,有一张芦席,上面铺着雪,下面露出蓝色的破衣。呵!这里躺着一个人呢,他没有气息,也不知道这世界上的是非。怪不得每日那狂风中的惨呼:‘修好的太太老爷。’今天听不到了,咦!”这显然是对五四时期流行的白话诗内容和语言形式的戏仿。通过对新文学作品体裁、题材及话语风格的戏仿,讽刺与否定意味不言而喻。戏仿有升格和降格两种方法,“一类描述平凡琐碎的事物,借不同的表现风格使其升格;一类描述庄重的事物,借不同的表现风格使其降格”[18],张恨水对新文学的戏仿采用降格方法,新文学先锋的文体实验与语言探索仅仅是故弄玄虚、盲目追逐西方的“欧化”,而新文学表现的对人生、社会深切的关怀与严肃思考也就荡然无存了。 总之,由于作者暧昧游移的戏仿意图,《八十一梦》的双重文本世界意蕴复杂而多元,戏仿形态相当丰富,既有时空穿越的陌生化呈现,也有拼贴混杂的“上下古今”式戏谑,还有对新文学文体的降格化戏仿。但无论作者的意图、姿态如何,最终作品意义的实现要依靠读者。那么,《八十一梦》这样的戏仿文本,它的双重文本结构、丰富的戏仿形态,又召唤了哪些有着共享趣味的读者,激发了他们怎样的文学记忆,从而达成了自己的意义呢?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