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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书写中的空间、地方与互文性——以黄庭坚《书磨崖碑后》为中心(4)

http://www.newdu.com 2017-10-17 《学术月刊》2014年第3期 李贵 参加讨论

    三、《书磨崖碑后》的异文与互文 
    清阮元《游浯溪读唐中兴颂用黄文节诗韵》云:“江湖岂独漫郎宅,又遣山谷来题诗。”[28]元结(漫郎)和颜真卿创造了作为“地方”的浯溪,黄庭坚则进行了再创造。宋哲宗绍圣元年(1094)十二月,黄庭坚因《神宗实录》文字罪案,责贬涪州别驾、黔州安置,流放蜀中长达八年。徽宗崇宁二年(1103)十一月,因《承天院塔记》再遭构陷,贬谪宜州(今广西宜山)。次年三月己卯(初三),60岁的诗人途经浯溪,在风雨中与文士、僧尼同游浯溪磨崖,连游三日始作《书磨崖碑后》: 
    春风吹船著浯溪,扶藜上读中兴碑。平生半世看墨本,摩挲石刻鬓成丝。明皇不作包桑计,颠倒四海由禄儿。九庙不守乘舆西,万官已作乌择栖。抚军监国太子事,何乃趣取大物为?事有至难天幸尔,上皇跼蹐还京师。内间张后色可否,外间李父颐指挥。南内凄凉几苟活,髙将军去事尤危。臣结春秋二三策,臣甫杜鹃再拜诗。安知忠臣痛至骨,世上但赏琼琚词。同来野僧六七辈,亦有文士相追随。断崖苍藓对立久,涷雨为洗前朝悲。 
    黄庭坚作诗时,面对着异常丰厚的文本传统:有关玄宗、肃宗和安史之乱的历史记载,元结和颜真卿的生平及作品,中唐至北宋文人对安史之乱和中兴碑的吟咏,等等,其中元稹和白居易的诗歌就被黄庭坚化用入诗。黄诗“颠倒四海由禄儿”,是凝炼元稹《连昌宫词》“禄山宫里养作儿”、“庙谟颠倒四海摇,五十年来作疮痏”三句而成,虽是化用前人旧句,但上句“明皇不作包桑计”指斥玄宗未能居安思危,二句连在一起,批评玄宗不作国家根本大计,任由安禄山恣意妄为而终致叛乱,将国家社会动乱的原因归结到玄宗身上,这是黄庭坚所擅长的“以故为新”。
    诗中“南内凄凉几苟活”的“南内”一词,常被指系黄庭坚误用。这其实与白居易《长恨歌》有关。任渊(天社)注引《唐书·玄宗纪》,上皇还自蜀郡,先居兴庆宫,李辅国迁之西内,兴庆即南内也。又引《高力士传》,随上皇徙西内居十日,为李辅国所诬,长流巫州。钱锺书《谈艺录·黄山谷诗补注》对此批评说:
    按《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一、瞿佑《归田诗话》卷中皆谓山谷诗宜作西内,作南内,误。是也。天社以兴庆当之,曲为山谷文饰,与下句意不贯矣。[29]
    胡仔和瞿佑认为玄宗在西内的生活才是凄凉苟活,故黄诗该作“西内”而非“南内”,钱锺书进一步说作“西内"才能与下句“高将军去事尤危”语意连贯。今按,任渊以兴庆宫解释南内,算不上为黄庭坚文饰。唐玄宗以太上皇身份于肃宗至德二载(757)十二月返回长安,定居兴庆宫,即南内,乾元三年(760)七月被迫迁入西内(太极宫)之甘露殿,次年四月卒于西内神龙殿。那么,玄宗在南内的生活能否算“凄凉几苟活”呢?从史书记载看,玄宗入住南内的两年半时间,虽有一定范围内的活动自由,但始终处于肃宗监控之下。[30]—个被剥夺了权位的皇帝,宠妃已死身亦老,日夜被人监控,稍一不慎即可能被控图谋复辟,当然只能是苟活的状态。黄诗前两句已作铺垫:“内间张后色可否,外间李父颐指挥。”皇后张良娣与宦官李辅国“持权禁中,干预政事”,[31]李辅国更是内廷、外朝、禁军众多大权集于一身。而且南内兴庆宫是玄宗为王子时的旧居,玄宗即位后扩建并常往居住,如今物是人非,触景伤情,安得不凄凉?白居易就认为玄宗在南内西内的生活都很凄凉,故其《长恨歌》写道:“西宫南内(苑)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诚然,玄宗迁入西内后的生活更加不堪,史家求实,于此要加辨析,诗人感物,又不必过于拘泥。黄庭坚早年有《和陈君仪读太真外传》五首,以凄艳笔触写李杨悲剧,尤其第二首“人到愁来无处会,不关情处总伤心”,第四首"蛛网屋煤昏故物,此生惟有梦来时”等句,道尽马嵬之变后内心的悲凉。史家记述、《长恨歌》用例、《和陈君仪读太真外传》五首与《书磨崖碑后》一起构成一组互文,足以证明“南内凄凉几苟活”不是误用,而是诗人尊重史实、体察人情而描绘出的带有普遍性的生命感受。南宋曾丰《题浯溪》诗云“南内起居不遑安,西宫晨夕无聊赖”,[32]亦以南内、西宫相属对。
    至于“南内凄凉几苟活”与下句“高将军去事尤危”语意是否连贯,则要注意“尤危” 二字。据《资治通鉴》卷二二一上元元年(760)条记载,肃宗身体多病,对玄宗愈加不放心,李辅国遂以武力胁迫玄宗从南内迁入荒凉得如同废宫的西内太极宫,迁居过程中高力士(高将军)始终以智勇护主,玄宗得以少受凌辱。随后髙力士遭到流放,玄宗其他的亲信随从也全部被贬或被迫离开,玄宗自此成为与世隔绝、孤独无依的囚徒。准此,“南内凄凉几苟活,髙将军去事尤危”意为:玄宗自蜀归来,入住南内,已经凄凉得如同苟活,后来被迫迁入西内,高力士等亲信尽散,情势就更加危险。语意足称连贯,层次尤为分明。史书“辅国矫称上语”云云,据黄永年考证,只是曲笔粉饰,为肃宗、玄宗留面子而己,实则肃宗最忌惮玄宗复辟,移居之诏非李辅国所能矫;玄宗囚禁于西内不到两年即死,十三天后,多病的肃宗亦亡,史书记载已见事太突兀,北宋初乐史多采唐人旧闻的《杨太真外传》更隐约表示玄宗非善终而是兵死,当时肃宗既已久病难愈,李辅国怕给玄宗复辟的机会而抢先下手害死玄宗,“从情理上说也完全是可能的”。[33]黄庭坚熟读唐史和《杨太真外传》,对结局及其原因当有深刻体认,故有“事尤危”之语。
    诗中的“臣结春秋二三策”句,“春秋”一作“舂陵”,二字古来聚讼不已,古今浯溪书写也常以此生发。前引钱锺书《黄山谷诗补注》对历代讨论作过详细剖析,大要有三:第一,黄诗为元结《中兴颂》发,与元结《舂陵行》无交涉,不当作“舂陵”;第二,宋人所读、所引黄诗皆作“春秋”;第三,南宋袁文《瓮牖闲评》载“亲见山谷手书作‘春秋’”,故作“春秋”是、作“舂陵”非。钱说堪为定论。
    需补充者,今存黄诗刻石固然是作“春秋”,[34]“春秋”也是最佳选择。但石刻材料未必是作者最终定稿。由黄庭坚及同游朋友的题壁可知,《书磨崖碑后》在当时未立即上石,而是黄庭坚去世后,由曾同游的僧伯新等人于宣和二年(1120)十二月磨崖刻石,[35]不排除错刻可能,故尚需从诗歌的上下语境和整体涵义去寻求最终的判断依据。
    试析“臣结春秋二三策,臣甫杜鹃再拜诗。安知忠臣痛至骨,世上但赏琼琚词”。“二三策”出自《孟子·尽心下》:“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杜鹃诗”指杜甫的两首七古《杜鹃行》和五古《杜鹃》,后者有句:“我见常再拜,重是古帝魂。”宋人多认为此三诗乃有感于玄宗失位被囚之事而作。故黄诗这四句的意思是:元结的《中兴颂》采用了春秋笔法,蕴含微讽,就好像杜甫杜鹃诸诗那样;世上之人只知《中兴颂》写得精美,却不知后面有《春秋》、《杜鹃》这样令忠臣哀痛至骨的心声。杜甫本与中兴颂无关,却与湖湘之地有关,故被黄庭坚用以映衬;且黄庭坚《次韵伯氏寄赠盖郎中喜学老杜诗》推崇杜甫“千古是非存史笔,百年忠义寄江花”,杜甫诗多及玄宗肃宗事,《忆昔》亦云“张后不乐上为忙”,与黄诗“内间张后色可否”相涉。若作“舂陵”,则指元结《舂陵行》;唐代宗广德元年(763),元结任道州刺史,翌年到任,作《舂陵行并序》,用白描铺叙手法揭露官府横征、民生疾苦,与玄宗、肃宗均无涉,词语也谈不上精美。南宋费少南《跋中兴颂磨崖碑后》云:“昔黄太史庭坚读元次山《中兴碑》,有二三策之句,盖本传所载时议三篇,大率愤激,不独颂中兴为堪耀之美也。”[36]认为“二三策”指元结于肃宗乾元二年(759)在京师所上《时议》三篇,然其时其地皆与“舂陵”无涉,且《时议》三篇直陈时事及主张,了无春秋笔法,费说拘泥于字面而误解黄诗。故此句当以“春秋”为佳。
    至于末句“涷雨为洗前朝悲”,涷雨,指暴雨。时当三月初,未必有暴雨,前引黄庭坚磨崖题名也仅言“风雨”,此处当是借涷雨一词写风雨之中游浯溪的实景。“涷”在古籍和碑刻中有时可以假借为“冻”,故黄诗此句常被误成“冻雨”,且后世和作及引用亦有作“冻雨”者,需加注意。又,苏轼早年《游三游洞》诗云:“冻雨霏霏半成雪,游人屦冻苍苔滑。”“屦冻”或作“屦冷”,“苍苔”或作“苍崖”。[37]黄诗“断崖苍藓对立久,涷雨为洗前朝悲”,或是有意选用涷雨、断崖苍藓等词,与苏诗形成互文,从而与四年前去世的师长苏轼构成生死对话。
    黄庭坚受中兴碑触动而赋诗,是与元结、颜真卿对话,其作品刺激了后来的浯溪书写,彼此又构成一个互文世界。黄庭坚在浯溪摩崖作诗题名,与颜真卿刻石一样,都是在与大地对话,并赋予大地以意义。有学者指出:“在中国,可视空间里的书写形式或文化图案常被看作是空间意义的首要方面。”[38]黄庭坚的浯溪诗刻与颜刻并重于世,在宋代即被称为“小磨崖”,[39]它们塑造了浯溪这个地方,并与后来的摩崖石刻一起给浯溪赋予空间意义。前引张蜀蕙文称中兴碑是时代的记忆、地景的象征和珍贵的碑本文献,将浯溪石刻概括为“铭刻与对话”,洵为的论。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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