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于当下谛听历史的回声 在张翎笔下,伤害及其疗愈是一贯的书写主题。无论是大跨度的家族叙述作品《金山》、《阵痛》,还是以大事件为题材的《唐山大地震》以及日常小叙事作品《世界上最黑暗的夜晚》,历史的沧桑氤氲于字里行间。史料的直接引入和演绎是张翎营造历史感的一种方式,她能敏感地找到勾连历史与当下的脉络。 倒叙和双线并进是张翎惯用的叙事方式。双线叙事是摒弃线性历史观、扩展叙述空间、形成对比和张力的艺术方法;倒叙让叙事从当下进入历史,历史对此时此刻的意义明晰地呈现出来:“历史就是将某一事件置于一个语境之中,并将其与某一可能的整体联系起来。”⑨历史的意义往往是后置的,历代浩大的修史行为即是明证。在《金山》中,人物对自己的行为历史意义是懵懂的,但其日常生活在不知不觉中与历史剧变时刻发生隐蔽的联系:方得法在金山艰难的修路、谋生、捐款保皇等活动展示了早期全球化的历史;六指在碉楼中的坚守岁月展现了20世纪中国的变迁。方锦河援战而亡与谢怀国死于日机的轰炸造成中西历史的呼应。几代人的血泪史乃民族痛史的一部分,他们的血泪在第四代传人艾米还乡寻根时得到抚慰,在一双透明丝袜的破洞中得以重新想象。 中篇《世界上最黑暗的夜晚》顺着“九日八夜东欧浪漫之旅”展开,每位团友藏在心中的寒冷记忆与历史的黑暗发生碰撞:纳吉的布达佩斯之夜,小提琴家的布拉格之夜,茜茜公主的情人亡故之夜……每个地方都有黯然神伤的历史典故,在人类历史的漫漫长夜,受伤的女主角沁园和其他团友将各自的经历和盘托出。“爱的可能性”战胜了黑暗,照亮游人回家的脚步。历史的创伤与今人的痛苦互相辉映,人类历史在环环相扣的情感中循环往复。主人公所获得的并不是廉价的安慰,而是从历史的暗处找到自我疗愈的方式,是自我心灵敞开之后得到的救赎。“世界上最黑暗的夜晚”在历史长河中只是一瞬,个人的伤痛也许微不足道,但正是在个体身上,在这些历史的瞬间,我们触摸到历史的痛点,并由此获得新的解放。 《唐山大地震》中,小说将三十多年前的唐山大地震与2008年的汶川大地震无缝接轨,叙事更有层次错落感。母女两代人命运的千回百转引发无尽喟叹。故事从心理病房展开,女主角小灯已经成长到当年母亲的年龄,是个小有名气的作家。她身上洋溢着悲伤、不祥的气息,她自杀和噩梦的缘由像迷雾一样笼罩在心理医生沃尔佛和读者心头。故事双线并进:一条以小灯为主,她的心理驱动是逃离,在行动上先从家乡逃到上海,后又从上海逃到加拿大,并一而再、再而三地从生逃向死,地震像噩梦一样主宰着她的人生;另一条线索以元妮为主,忏悔成为她活着的依据,她爱女儿,可是在中国这种文化语境中她没办法不选择儿子,所以她和儿子要替丈夫和女儿勇敢地活下去。元妮不肯离开老家,她要将自己的一生献祭。地震遗留下来的创伤在小说中一次又一次爆发。心灵废墟的重建工作要比自然废墟的重建艰难而漫长得多。小人物背后是苍茫的大历史,历史巨变又渗透进人物的命运。《唐山大地震》撇开外伤,聚焦于心理创伤。小灯在心理医生的帮助下打开了从七岁地震后就关闭的心扉,远渡重洋回乡寻找自己的生母,并原谅当年试图侵犯她的养父。母亲也搬进了新家,过上了新的生活。这不是廉价的安慰,这是艰难的救赎。 新作《阵痛》⑩以断裂的时间截取方式,隐喻人物命运的无法连续和历史的断壁残垣,小说由“逃产、危产、路产和论产”构成祖孙三代母亲孤独卓绝的生产片段与抗战、“文革”、“911”等重大历史事件。文本以母亲隐喻祖国,以阵痛隐喻家国之痛,以身体之痛隐喻精神之痛。战争、革命、恐怖袭击等极端的历史经验正是人类的阵痛。阵痛与阵亡在血泊中完成民族历史的再生产。 “生活在别处”,新移民作家会不断调整、置换中西立场。自现代性追求以来,东方历史建构及叙述就遭遇西方的挑战,在萨义德看来:东方实质是西方在理解自身、确立自我过程的他者,东方学乃“西方用以控制、重建和君临东方的一种方式”(11)。随着全球化的深入,东西对立会逐渐消融和转化,民族主义将进入新的阶段。在海外生活的作家或许比受单一文化熏陶的作家有更多样的语言经验和更复杂的文化态度,“受到两种文化的共同滋润可成为一种资产,凭此可观察世界的南北两极,进行比较。他们掌握了各种技术手段所提供的知识、原则、训练、以及思想框架,正是这些激发研究和促进理解”(12)。截然不同的文化经验和历史表述刺激了他们,既为想象的西方祛魅,又会修正对本族历史的看法,并在写作中建立新的“叙事的辩证”。“从司各特算起,所有的历史小说无疑都以这种或那种方式包含着对先前历史知识的运用,这种历史知识一般都是通过教科书历史手册获得,而历史手册不论为了什么合理的目的都要根据这种或那种民族传统来编订——于是就建立了一种叙事的辩证,例如一方面是我们对佯装者已经‘知道’些什么,另一方面是在小说的描写里佯装者具体被看作是什么。”(13)历史观的变化也表现在文学叙事中,最突出的特点是他们不再被本民族立场所囿,且已经摆脱中西对立或者单一的文化认同,能够以全球视野和普世价值重新想象和叙述民族历史。其次,在小说历史化方面他们也做出了各种尝试:对掌故、历史人物真实姓名、地图等史料的引入是增进历史感的直观方法,以合情合理的想象让虚构人物的日常活动与重大历史事件挂钩;以隐喻的修辞方式、双线或网状讲述方式扩展叙事空间,达到虚实相生的美学效果,让读者能够想象甚至看见不曾叙述的部分。还有重要的一点,无论是何种题材,历史的意义都能从今天凸显出来,且当下仍掌握进入历史的票据。 文化消费主义正在以游戏、娱乐的方式消解历史。新移民小说想象历史和小说历史化的方法对大陆文学具有借鉴作用。历史叙事虽然有各种各样的目的,但历史传统乃民族赖以立足的根基,在我们谈论民族文化复兴的历史时刻,重新郑重地想象民族历史、冷静客观地评价民族文化尤为重要。小说作为历史的“近亲”,肩负着重建历史与当下有机联系的重任。小说要让读者得到最深的启迪,仍必须具有历史深度,让意义之河流淌不息。 注释: ①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吴叡人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年版,第23页。 ②陈晓明:《中国当代文学主潮》(第二版),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8—19页。 ③⑦柯林武德:《历史的观念》,何兆武、张文杰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译序”,第67页。 ④巴赫金:《小说理论》,白春仁、晓河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416页。 ⑤孙隆基:《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419页。 ⑥华莱士?马丁:《当代叙事学》,唐小兵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184页。 ⑧薛忆沩:《空巢》,载《花城》2014年第3期。 ⑨海登?怀特:《后现代历史叙事学》,陈永国、张万娟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86页。 ⑩张翎:《阵痛》,载《中国作家》2014年第2期。 (11)爱德华?W.萨义德:《东方学》“绪论”,王宇根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 (12)谢里夫?海塔塔:《美元化、解体和上帝》,杰姆逊、三好将夫编《全球化的文化》,马丁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43页。 (13)弗雷德里克?詹姆逊:《后现代主义,或后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快感:文化与政治》,王逢振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77页。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