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史诗产生时间上限推断 尽管口传史的断代非常困难的,但若通过审慎推理做出大胆判断,可以在抛砖引玉的同时,实质性地推动相关研究的推进。 《亚鲁王》记录了他一生三段抗争经历:第一段是成年后在家乡收复纳经、贝京、坂经、嶂经、彤经和衙经;第二段是亚鲁王无意中得到宝物“龙心”和盐井被两位哥哥追杀;第三段是在流亡中智取荷布朵重建王国。而中间与两个兄长对抗、用了整整12节来描绘的龙心和盐井大战,蕴含着丰富的信息,最值得我们关注。“龙心”在史诗中多处被称为“兔心”,106页注释简单地说明“兔”是“龙”的别称;73页有“人人都在传,这个王射到一条龙,这大王射中一只兔”的诗句,同页下注:“兔,指龙。在史诗的创世部分,兔是龙的前世,龙是兔的演变。”但史诗的创世部分并没有关于这两个动物关系的叙述。就此咨询过当地传唱史诗的东郎,得到的解释是因为属相“兔”在“龙”之前,由兔生龙,故可以通用。然而细读《亚鲁王》的文本,又有了不同发现——史诗提到12属相有两种顺序,一是列举12属相的集市,其顺序与我们熟知的生肖属相一致,不过是从龙数到兔,即“龙蛇马羊猴鸡狗猪兔”④;二是以“×日成群的×过江而来”的方式写12生肖动物对亚鲁的追随,其顺序变成“羊鸡狗猪牛马猴虎蛇龙兔鼠”,并且后一种列举方式重复度极高,远多于前一种。可见,两种排序都在使用,而东郎的解释并不适用于后一种排序,故此应寻求新的解释途径。 众所周知,苗族虽然没有文字,却是人口众多、祖源江南、历史悠久、文化底蕴深厚的族群,它与汉族共用许多文化符码,如上述提到的12生肖就是例证,所以我们可以从民间文化和历史文献中去寻找蛛丝马迹。 从意蕴上分析,龙是12生肖中最有力量的动物,它与温顺驯良的兔子没有可比性,和它对应的动物只能是虎,即民间常说的“龙虎斗”,只有这两个动物之间才可以互换和通用。所以,我们推测,“兔”应该是“虎”的代称,这不是无端的推测,而是有下列文献为证的——《诗经·周南·兔罝》中的“兔罝”,解释说是“捕虎网”的意思;在《左传》“宣公四年”中有:“楚人……谓虎於菟”;杨雄《方言》记载:“(虎)江淮、南楚之间……或谓之於兔”。在《三国演义》中,关羽有两宝,分别为“追风赤兔马”和“青龙偃月刀”不难发现,这两宝显然是以龙/虎、青/红搭配形容的;深谙江淮文化的鲁迅在《答客诮》一诗中也写到:“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 可见,“兔心”其实是“虎心”的代称,龙、虎之间才可置换通用,这也才符合古文和民间文本中很常见的“同义变文”修辞手法。这个考证更大的意义在于,以上所引资料同时提示了“虎”被称为“兔”的流传时段和流行地域,为亚鲁一支的来源地和传唱时间提供了推测依据。 再以“龙心”的特征和功能为例。先知告诉亚鲁,“它会保住你领地,/它会繁盛你疆域。”同时告诫“你不能带它做生意,/你不能拿它赶集市。/它会为你带来仇恨,/它会给你引发战事。”(108页)这个宝物的特征是“它带来一年四季的冰天雪地。”(108页)其功用是敌人来袭时将龙心伸进水缸,就能“惊雷三声,地动山摇,/瞬间下起瓢泼大雨,/立时刮下碎石冰雹。”“赛霸赛阳张不开弓。/赛阳赛霸放不起火,/赛霸赛阳烧不了城。”(117-118页)从这个情节中我们可以推测: 第一,亚鲁的故土一定是南方,只有在终年温暖四季无雪的南国,雨雪冰雹才会具有极大的威力,而苗族的故地正是江淮水乡泽国,这和前面提到“兔心”的分析完全一致; 第二,不论是历史上有名的赤壁之战,还是亚鲁王收复纳经的关键一战,都得益于火攻,火攻在冷兵器时代几乎是制胜法宝,所以冰雪才会成为使敌人“放不起火、烧不了城”的有力武器; 第三,宝物“龙心”体现的是一种自然威力,这符合人类早期将“自然力”神化的特点(如诸葛亮借东风),亚鲁王有了龙心,就有了“呼风唤雨”的能力。无论是雨雪冰雹还是助火燃烧的东风,都是天功而非人力,是一种无法具型化的“神力”,也正因为“龙心”是神力而非神物,所以不能拿来做生意,不能拿来交换。而当失去龙心(自然力)的庇护时,亚鲁王就在二兄的强劲攻击下失去家园。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判断,“龙心大战”发生在故土南方,是争夺自然环境自然力的战争。 “盐井”的发现与“龙心”的发现方式相同,都是先发现神兽,区别在于发现神兽的地点在陆地,表明亚鲁族已离开水乡进入内陆。盐井是人类生存所必需的物质财富,它不同于代表自然力的“龙心”,可以用来买卖和交换,所以当亚鲁熬制出生盐在市场上买出好价钱时,被赛阳赛霸派来的商人探出虚实,“灾难由七个务的商人引起”。而食盐的来源分为几种,在沿海地区主要是海盐,内陆尤其是云贵川山地主要是井盐,也就是史诗所说的“盐井”。由此可见,“争夺盐井大战”发生在离开江南进入西南之后。贵州苗族的许多传说都提到对“盐井”的争夺,陈国钧20世纪40年代在贵州调查记录下《生苗的人祖神话》,神话说远古洪水泛滥,所有的人都被淹死,只剩下两兄妹结成夫妻。他们生了个瓜儿,将其剖成若干小块,一片变为苗王,一片变为汉王。苗王叫老洞,汉王叫老力,老力为了争夺盐井,将老洞害死。[1]111-112从这些传说中不难推测,“争夺盐井大战”应该是有事实依据的创伤记忆。通过以上分析不难发现,“龙心”和“盐井”大战,一个是对自然力(环境)的争夺利用,一个是对生产力(财富)的抢夺占有,这是引发人类争端最主要的诱因,史诗无疑有真切的事实依据。据此,我们也可进行史诗产生年代的推测。 在盐井大战的描述中,有一段情节值得高度重视,就是赛阳赛霸发起第二轮进攻时,亚鲁所采取的策略:“亚鲁王把小狗栓在楼梯下。/亚鲁王捡破草鞋在火塘燃起。/亚鲁王将老公羊栓在铜鼓边。”“亚鲁王士兵拽牛尾倒往前走,/亚鲁王的将反穿鞋倒往前行。”“亚鲁王的将反穿鞋渡船”(153-154页),并将兵将隐藏在江水中。等赛阳赛霸逼近亚鲁王国时,“听狗在汪汪叫。/看火塘炊烟飘起。/听铜鼓隆隆轰响。/城门没有兵,/城头不见将,/宫门虚掩着,/宫里空荡荡”。(155-156页)进城后发现牛蹄迹、人足印朝向自己疆域进发,急忙往回追赶,结果在江边遇到了伏兵。这一段退却中取胜的情节描绘非常生动,完全是三国“空城计”故事的精彩再版。 史诗中还有下列信息值得关注:一是“别人一天认字三个,亚鲁一个时辰读三本书”(70页),同页下注释:“亚鲁时期,天下部落之间皆称兄弟,天下一家人,还没有种族的划分,所以不能单独地理解为读苗文书或汉文书。‘读书只是学习的代称。’”很同意注释的看法,但此信息提示我们,史诗创作应该是文字和书籍出现之后;二是“亚鲁王兵士头戴铁锅,亚鲁王将领头顶钢甲”(84页)的描写,在智取荷布朵时打铁技术已成为亚鲁的谋生手段,说明此时已是成熟铁器时代,同时史诗中多次提到手工艺制作、提到对渔牧农耕和商业交换的高度重视,显然已是相对先进的农耕社会;三是史诗虽然对金银提及很少,但亚鲁装备战马有“拿银做头盔,用金镶鞍辔”(79页)的句子,说明这些贵金属已出现在苗民生活中。 麻山苗民物质条件困苦提及金银不多,黔东南苗族古歌却有专门的“金银歌”,20世纪50年代在黔东清水江流域收集苗族古歌的马学良曾提出疑问:“‘金银歌’里说到一些金属的冶造过程。……这是颇堪注意的,因为现在苗族人民并不从事金银五金的开采冶炼,那么,这些知识是从哪里来的呢?”[3]贵州不产金银,但苗族尤其是东部苗民的盛装有大量银饰,苗族加工佩戴金银的习俗从何时开始?下段材料也许能给予启示。《中国军事史·附卷·历代战争年表(上)》在“225年(魏黄初六年、蜀汉建兴三年)”下记载了诸葛亮南征之战:“诸葛亮……于建兴三年进军南中(四川大渡河以南滇、贵两省地),……经‘七纵七擒’收降孟获,占领益州、永昌(郡名,故治今云南保山县北)、牂牁、越隽等四郡,仍用孟获等为渠帅,并留金、银、丹漆、耕牛、战马等,以供其军民之用。”[4]七擒孟获的故事在贵州广为流传,本地不产的金银为黔地苗民所认识和推崇,很可能自此时开始。 通考证分析可以发现,史诗中有许多与江淮自然环境和三国前后史实有关的因素,前面提到的对“兔”的考证和“空城计”的情节也一再指向这个时段,这应该是推断史诗产生流传时间很有价值的佐证。结合相关史料文献的点滴记载,据此初步推测,史诗产生的时间上限应该是东汉三国期间,即公元三世纪左右。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