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散文的情感是当下颇有争议的一个问题。与许多人公开倡导散文情感的虚假和虚伪不同,林非强调散文情感的真实,并将之视为生命。林非散文的情感总体来说,始终坚持真、善、美的内在统一,但又有其独特的关系结构与变化,这主要表现在纯粹与包容、炽热与平淡、粗犷与细腻的辩证关系中。细心体察林非散文的情感世界,可以感到作家心弦的律动与震颤,是一种美好呈现与知音之感的文学、人生书写。 【关 键 词】林非散文/情感世界/纯真与博大/辩证思维/知音之感 【作者简介】王兆胜,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 时下,中国散文面临的最大困境恐怕是如何对待情感的问题,即在散文情感的有与无、真与假、大与小、浓与淡等关系的理解和把握上。许多散文多的是知识、概念、理论,但惟独缺乏情感,可谓是一个无情的散文世界;有的散文不能说没有情感,但虚情假意、矫情滥情不绝如缕,那是一个伪情、伤情的散文天地;还有不少散文只重一己之情,眼光如豆、视野狭小、无病呻吟,那样的散文只能属于呓语派,与读者和时代几无关涉,因为没有博大的温情就不可能感动人心,更难以感天动地。林非散文在其他方面可能多有变化,但却始终坚守情感世界的真、善、美,不断探寻情感的内在关系结构,细心体察情感琴弦的律动与震颤,从而给读者以极大的震动,留下了美好的印象与知音之感。可以说,情感世界既是进入林非散文的一把钥匙,又是考察林非散文价值意义的关键之所在,还有助于解决长期以来困扰中国散文发展的瓶颈问题。 一纯粹与包容 作为散文情感,它实际上非常真实地反映了作家的内心图景和情感向度,这也是为什么散文往往不像其他文体那样容易受到遮蔽,而是坦荡无欺、自然呈现。在许多散文文本中,最容易出现两种情况:或是情感的单一化,从而失去兼容性;或是情感的泛化,以致缺乏纯粹性。林非散文兼顾了情感的两极,即一面坚守纯真的理想,一面又有着兼容并蓄的胸襟,而问题的关键是,这二者又被很好地统一起来,使之相生相克、和谐共存。 时代虽然变了,社会发展也越来越趋于多元化,但林非散文中的情感却有着不变的真纯,一如高山积雪一样坚守着古老的诺言,此为其一。我们先看林非对于散文的认识,早在1992年,林非就提出:“散文创作的最高任务既然是侧重于抒发真情实感,因此如果出现了矫揉造作甚或是虚假的情况,而又没有更多的艺术技巧来掩盖自己,那就只能变成安徒生笔下的皇帝的新衣,这可以说是散文此种文体可能产生的短处。然而如果确实能够洋溢着真情实感,那就肯定会直接和迅捷地扑进读者的心窝,或者使得他们回肠荡气,辗转反侧,或者使他们激昂慷慨,肃然奋进,这又可以说是它一种极大的长处了。”①而到了2010年,林非仍然坚持这样的观点,即散文创作必须“融汇真挚的情怀”,以“心灵的记忆与挥洒”为上。②虽然前后相差近二十年,但对于散文情感之“真”,林非却是一以贯之,几无更变,何以故?骨子和内心的纯粹情感没有变,当然作家的信仰也不会变。其二,林非散文中写过不少爱情故事,写过不少家庭关系,也写过不少师情和友情,还写过不少山川名胜;然而,他对爱情的专一、家庭的温暖、友情的美好等却始终如一,我们几乎看不到言不由衷、见风使舵,更无朝秦暮楚、上下其手,这是情感的纯洁守一,因为美好而伟大的人与事具有永恒的魅力。以爱情为例,虽然受到功利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思想的影响,现在有不少散文开始对爱情产生怀疑甚至厌恶,有的甚至倡导庸俗的爱情和婚姻观;然而,在林非散文中却一直将爱情视为纯洁、神圣、美好的灯塔,它照亮了人生的暗角,也清洗着人性的污浊。所以,不论以何种名义、怎样的理由、什么手段来毁坏和践踏爱情者,都在被批判、责难、鞭打和诅咒之例。《绝对不是描写爱情的随笔》写的是一个解放军干部吉云追求女兵刘华的故事,因为刘华不同意,吉云竟愤怒起来,并以手枪恫吓相威胁,于是林非这样写道:“怎么能用手枪威胁自己的意中人呢?我对他有点儿反感,想劝他几句,却说不出话来,觉得他魁梧的身躯,已经从我敬仰的云端里掉了下来,而刘华在我的心目中,已经升到更高的云端里去了。我原来虽然觉得她秀气、善良和聪慧,却总以为她也像我一样,还是个稚气的孩子,不知道她竟这样有主见,她那种不畏强暴的勇气,也远远胜过了我这个堂堂男子。”“看来奉命结婚是容易的,而要解开爱情是否存在的谜就困难得多了,这不仅得有高尚的涵养,还得有智慧的力量。”③由此可见,作者之爱情观的纯粹与高尚,它不能被渗入任何杂质和水分,更不能受污染和遭到践踏。再以友情为例,林非曾写过一篇《话说知音》,它曾被作为高考作文题目广为人知,其中有这样的话:“两千多年前这个关于知音的传说,已经深深地隐藏在多少华夏子孙的心坎里。有时发出细微的声响,让他们欣慰地咀嚼和回味,有时却又像飓风似地咆哮,催促他们赶快去付出行动。神往和渴求此种充满了崇尚友情的知音,是一种多么纯洁和神圣的情操。”④在《异邦的知音》中,林非也盛赞韩国学界的知音,说“是中国文化这浩瀚的大河,灌溉着我们之间纯洁的友情”⑤。一般意义上说,在现代社会尤其是商业文化的冲击下,友情已被深深打上时代的印痕,其异化的情况也屡见不鲜,而要寻找“知音”就显得更加困难,甚至于是一种奢望或梦幻,就如鲁迅所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⑥。不过,林非则并不因此就放弃这一价值信仰和情感内质,还是对之充满眷恋和追索,这无疑是对于友情这一最高境界的一种肯定和崇尚之情。林非散文的情感纯度就表现在这样矢志不移的理想维度上,更表现在追求的信念与行为上,其情感之真与美也就跃然纸上,读之犹如欣赏“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大鹏,有一种超拔豪迈、冉冉升腾和大光照耀的艺术感受。其三,书卷气和金石味的清纯。从艺术角度观之,散文大致可分为清与浊、雅与俗、刚与柔等,而其中最可怕的往往是俗气、媚态与污浊,所以孔子说自己的一个弟子是“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张大千论画时也表示要“戒浮气、戒俗气、戒匠气”。时下的散文往往充斥着太多的世俗污浊之气、腐朽之气、邪气、鬼气,而少有清纯、温润、古雅和爽朗的情愫,在此林非散文当属后者。所谓林非的书卷气,不仅表现在他散文中读书、谈书、赏书、写书之处甚多,还表现在书卷的情怀,更表现在书香、书气、书味、书生气十足,一个在世俗人生中不失“书生”本色的清明与雅致。换言之,与官场、商场、市民社会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林非散文中一直有着一介“书生”的情、爱、趣、味,这在《读书纪历》、《读到生命的最后一天》、《音乐的启迪》中表现得最为突出。如作者有这样的说明:“最近这十年中间,我每天的工作几乎都是枯坐在斗室里写书。音乐始终陪伴着我,催促我写完了十多部书稿。我的读书和写作,总是在音乐声中度过的。不过在这样的时刻,我只听优雅、柔美与和谐的乐曲,列那尔、约翰·斯特劳斯和雷哈尔的不少旋律,像是在为我的写作充当伴奏,还常常给我插上想象的翅膀,让我可以海阔天空地翱翔;至于那些雄伟深湛和激昂悲凉的曲子,忧心如焚和哀伤欲绝的主题,这时是不太敢听的,因为我怕它会打乱自己的思路。”⑦这简直是一幅超凡脱俗、活灵活现的书生生活写真图!所谓林非的金石气,主要是指其散文中的“金声玉振”,是那样一种蔑视权贵、宁折不弯、刚正不阿的情感。在这中间,既有中国古代“士”的情志,也有现代知识分子的傲骨和良知,所以透出与众不同的铮铮风骨。《想起了阿基米德》是这样,《是谁杀害了岳飞?》是这样,《浩气长存》是这样,《萨特:拒绝诺贝尔文学奖》也是这样。如作者这样描摹那些对“诺贝尔奖”日思暮想的作家:“据说曾有人每当十月下旬的这个日子来临时,就焦急地等待着一年一度颁布的消息,竟穿着挺拔的礼服,戴起高耸的礼帽,想要听到电视新闻里宣读自己的名字,这自然执拗得有些滑稽可笑;据说还曾有人并未受到主持其事者的推荐与提名,却虚张声势和牵强附会地大造舆论,说是在这光芒闪烁的金榜上,差一点儿就嵌上自己的大名,像这样的胡乱吹嘘,更显得有些无聊。”⑧在此,林非的讽刺、批评、不屑、厌恶之情溢于言表,其利断金的绝决也是痛快淋漓的。总之,林非散文的情感有时颇似冶炼中的“淬火”,有着“金刚不坏之身”的内在质地。 然而,林非散文的情感又不限于此,它常常被更大的外延和内涵承载和包裹着,从而显示了其更大的宽泛性和兼容性。第一,对于散文的理解,有学者主张散文文体应该“净化”,“三体并包的仍嫌过大的旧散文为什么不能再分蘖、净化呢?”⑨林非则与此不同,他并不固守“纯散文”的概念,而是一面主张狭义的散文,另一面又倡导广义的散文,认为散文是二者并行不悖,可以相互参照的。他说:“由于广义的散文既可以议论,又可以叙事,还可以抒情,因此它的触角以及所囊括的领域,就会变得异常宽阔了,它无疑会具有文学性的因子,却又可能超越文学的藩篱。在这种广义散文长期发展和逐渐变得成熟的过程中,更侧重于抒情性,而将叙事与议论的功能都加以简略,并使其完全服从于抒情需要的狭义散文,就开始涌现出来了,而且结出了文学创作中美丽的奇葩。”不过,在林非看来,不仅仅是狭义散文,就是广义散文也是“情感”为上,他说:“不仅狭义散文必须以情动人,就是对广义散文也应该提出这样的要求,因为这对于散文家来说,无疑是在很大程度上决定自己作品能否存在和流传下去的生命线。”⑩这样,就显示出林非对于散文廓大与包容的情愫,也冲破了拘泥于“纯化”散文的理解和认识。第二,在爱与恨的天平上,林非的散文显然是各取一端的,也就是说,爱所有应该和值得爱的人与事,恨那些令人憎恶的人与事。在林非散文的情感世界中,“爱”远远比“恨”多,而“恨”却主要集中在一点,即对专制主义威权和奴性的批判与诅咒上。即使在“爱”甚至“爱情”中也离不开包容,他说:“在一个屋檐底下共同生活,这是很不容易的,倘若要做到永远的恩爱,双方都必须持有一种宽容的心态,要时时刻刻保持警惕,并包容和谅解对方。”(11)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在“爱”与“恨”之间形成的中间地带,其中发生的人与事也许令人不快,但林非散文却很少以“仇恨”相加,更不表现出厌恶与消极之情,而常常是以理解、包容、平淡的心态对之,从而展示了其情感世界的另一面。如《平凡和怪诞的一夜》虽深切感到了人世的功利和冷漠,但“我”并未怨天恨地,更无内心的焦虑、消极甚至绝望,而是泰然处之,仿佛这是生活的常态一样。《养狗的朋友》饱含着“我”对朋友溺爱于一狗的不解甚至批评,但这也是朋友间发生的事,作者仍能从社会、心理等方面为朋友找到成因与合理的解释。《分手》写的是一对“我”熟悉的恩爱夫妻,他们不知何故突然分手,且双方都毫无留恋之意,对此作者也是在疑惑中包含了同情、理解和祝福,并由此产生了无边的随想。林非有这样的表述:“碧茵茵的原野里,长满了芬芳的花草,多惹人喜爱啊!不过如果搬到自己的房子里,看烦了,看腻了,会不会像《离骚》里所说的:‘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更何况人究竟不是花草,而是骚动着欲望的灵魂,有时刚强,有时脆弱;有时光亮,有时晦暗;哪里能十全十美呢?只有谅解和宽容的气氛,才会使双方都向崇高的境界攀登,才会让裹在婚姻里的爱情,筑起巍峨的塔,而不致沦为荒芜的坟墓。”(12)作者这种对于人和事的一腔情怀是天容地载的,它宽阔、博大、健康、美好,充满人生的温暖与幸福感受!第三,即使对于自己憎恶的人与事,林非散文也能透过现象看到本质,将重心移至使权力异化的专制主义制度本身,从中可见作家的博大情怀。最有代表性的是《秦桧的铁像与文征明的词》,作者当然对秦桧极尽批判、讽刺之能事,从中可见其蔑视与厌恶之情。不过,与众不同的是,他没有将责任一骨脑儿推到秦桧身上,而是从文征明的词中看到了帝王的“主谋”作用,即赵构担心岳飞战胜后,“徽钦既还,此身何属”,而丢了皇权。这样,作者对于赵构的厌恶和鞭挞情感也淡化了,转而向封建特权这个罪恶渊薮开火。作者写道:“在多少游逛和瞻仰过岳飞墓的人们,往往在秦桧这几个奸贼的铁像前面勃发满腔的正义感,却也许从未瞧见过这附近廊庑中间文征明的《满江红》,也许就是瞧见了也很难认同与共鸣。因为只有通过系统的艰苦思索,才可能冲破传统观念的藩篱,粉碎奴性主义崇拜的精神枷锁,充分认识到在通常的情况底下,封建帝王才是专制主义独裁统治的罪魁祸首。”(13)从这个角度看,秦桧们固然可憎可恶,但某种程度上说,他们也是专制主义特权的工具和牺牲品。由此可见,林非散文的情感倾向明显又有所转移,直指专制帝王及其特权制度了。 从一般意义上说,林非散文的情感是极具包容性的,它开阔以至于博大,能容人所难容,有海纳百川的心怀,甚至于在许多人看来为“水火不容”者,在林非散文中也能冰消雪融,化做一脉流动的春水,这有助于其散文时空的扩容和增殖,也有助于其散文情感的丰沛、广大和深厚,还有助于其散文智慧的闪现。这也是为什么读林非散文,情感非常容易融入,一股宽厚的君子儒雅之风扑面而来,均因其情感的开放性和兼容性。另一方面,林非散文情感的纯粹又能使其超越世俗、走出平庸、独树一帜,达到艺术与人生的塔尖,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也正因此,林非散文才能如风筝一样,借助天地的浩然正气,飞得潇洒而高远,成就了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