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对帛书辞主改动,最主要的原因是整理者先设定了如此前提:苏秦一生主要是为燕昭王反间于齐,帛书为“苏秦的原始资料”,且为司马迁所未见,所以变“无主辞”为“苏秦”。但出土文献为“真”,不代表记载之事必为“真”。至于历代对《策》文辞主的变动,原因更为复杂。 帛书二十四章的二十章为“无主辞”,《策》文也有许多“无主辞”,开创了一种新的行文体例。帛书“无主辞”,《策》文、《史记》加了辞主,从文章形态的演进而言,帛书为原始。帛书内容见于《史记》者有八篇,至少说明这部分司马迁已见。假如果真为司马迁所未见,而其下葬时间又在汉初,更能说明帛书为原貌,不能据《国策》、《史记》变帛书。帛书是与《国策》性质接近的材料之一,所记不一定为史实。用帛书、《策》文、《史记》互证,是将性质相同、来源渠道或不同的材料强为之类比。但迄今为止,没有一种材料,可以作为真正的材料来“核实”其他材料。在材料“真”、“假”难辨,事实不明情况下,以前解决不了的问题,帛书出土后仍悬而未决,难以定论,也不好“拨乱反正”。梁启超曾云:“即如研究历史,当然凭藉事实,考求它的原因结果;假使根本没有这回事实,考求的工夫岂非枉用?或者事实是有的,而真相则不然,考求的工夫亦属枉用。”(19)如关于苏秦、张仪行事,先秦文献《孟子·滕文公下》、《荀子·臣道》、《吕览·知度》等有零星评点式记载。银雀山汉墓竹简有“燕之兴也,苏秦在齐”之语。《史记·苏秦列传》、《张仪列传》以为二人开始“俱事鬼谷先生”,《张仪列传》还以为苏秦比张仪先死。当代许多学者对苏秦、张仪年辈予以推断。如范祥雍称苏秦为张仪的前辈(20),但唐兰(21)、杨宽(22)、徐中舒(23)以为苏秦晚于张仪。苏秦“被反间以死,天下共笑之,讳学其术”(24),事迹更为扑朔迷离。其为燕反间于齐,帛书、《国策》未详其事。《苏秦列传》则记因与易王母、文侯夫人私通,恐诛,乃说服燕王,使之齐,“齐宣王以为客卿”。“其后齐大夫多与苏秦争宠者,而使人刺苏秦”。这两点学者也许以为小说家言,未引起重视。事实真相,今日仍不明。 另外,关于三苏长幼,《战国策·秦策一》苏秦自言“嫂不以我为叔”。但此《策》文类小说,不能做真实史料。《史记·苏秦列传》则言“苏秦之弟曰代,代弟苏厉,见兄遂,亦皆学”。《索隐》引谯周云:“秦兄弟五人,秦最少。兄代,代弟厉及辟、鹄,并为游说之士。”唐兰云:“《史记·苏秦传》说苏代是苏秦之弟,事实上苏代当是兄。”(25)在注释十他还引用了《魏策二》之“苏代为田需说魏王”,“田需死,昭鱼谓苏代”,以及《韩非子·外储说右下》,证明“苏代游说诸侯较早,在前四世纪末期,已来往于楚魏燕齐各国,苏秦的事迹要晚得多”。但缪文远针对“苏代为田需说魏王”云:“苏代,相传为苏秦弟,然苏代事本在若有若无间。”(26)针对“田需死”云:“此章与史实不合,乃晚出拟托之作。此章载苏代曰:‘君其为梁王,代请说君。’则已类于戏剧矣。”(27)《策》文载“昭鱼谓苏代曰:‘田需死,吾恐张仪、薛公、犀首之有一人相魏者。’”但据《韩非子·内储说下》,犀首死于田需前,用《魏策二》材料来证明苏代活动则不妥。以《战国策》、《韩非子》、《史记》观之,记载苏代活动材料远比苏秦多,其事迹早至燕王哙(前320-前312年在位),晚至燕武成王(前271-前258年在位),时间跨度有六十馀年。但以现有资料,苏氏兄弟序齿难以确定。《国策》中他们有时互为对立面,有时又坚持儒家主张。相关的基本事实不清,就不能贸然改动帛书、《策》文辞主。 再从性质看,帛书、《国策》不是史官实录、记载的材料。1.尽管“战国纵横,史职犹存”(28),但战国之前,史官除“君举必书”(29)及记载诸侯国聘问、祭祀、兵戎等重大事宜,还有“工史书世,宗祝书昭穆”,故有《世本》、《牒记》、《历谱牒》、《五帝系谱》(30)。“牒者,纪系谥之书也。下云‘稽诸历谍’,谓历代之谱”。至战国“废文任武”(31),各诸侯国即使有史官,也很难履行上述职责。故《七国考》之《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云:“七国云扰,策士纵横。中间一二百年,典章制度,荡然不可复征。”2.史官记言主要是具“教诫”(32)性质的“先王之制”、“先王之训”、“先王之教”、“先王之令”,还有“嘉言善语”、“治国之善语”(33),《策》文显然不具如此性质。先秦“史记”记事的体式,应像《春秋》、《竹书纪年》、《编年记》、《史记·秦本纪》部分材料。即某年、月、日、某地、某事,《战国策》则完全不是这样。纵横家大多出身社会底层,且都不是史官。《策》文应该不是史官的记载,却有一定的史料价值。司马迁感叹“秦既得意,烧天下《诗》、《书》,诸侯史记犹甚”,虽未将“谋诈用而纵横短长之说起”的“权变”之类《策》文前身材料当做“史记”看待,但又称“战国之权变亦有可颇采者,何必上古?”(34)3.许多《策》文为传闻故事,而先秦同一模式的故事会不断变化。如《秦策四·顷襄王二十年》说顷襄王者为黄歇,《史记·春申君列传》、《新序·善谋第九》均以为黄歇上书秦昭王,《文选·辨亡论》李善注引“楚、魏之兵,云翔而不敢校”以为“顿子说秦王”。《齐策三·孟尝君将入秦》劝其勿入秦者为“苏秦”,《史记·孟尝君列传》为“苏代”,《说苑·正谏》为“客”。这说明不仅司马迁与刘向所见材料不同,刘向本人所见材料也不同。此故事又与《赵策一·苏秦说李兑》基本相同。向宗鲁云:“窃谓本书不记姓名为得,《齐策》以为苏秦,乃传闻失实,史公知其误,改为苏代,子政不敢臆断,故止称客,若《赵策》所载,则误中又误矣。”(35)《齐策四·先生王斗》王斗之语,与《齐策四》公孙弘、鲁仲连语差不多,《说苑·正谏》以为淳于髡。《赵策三·平原君谓平阳君》公子牟告应侯之语,《说苑·敬慎》以为告穰侯。《战国策》与《韩非子》相同的故事有三十馀条,这些材料绝大多数见于平时收集备用的故事集——《说林》及《内、外储说》。其中与《国策》相同的材料,二者辞主等方面多有不一致者。如《燕策一·燕王哙既立》自燕王哙立叙述到燕昭王即位,其间“苏代为齐使于燕”。《外储说右下》一作“苏代为齐使燕”,另一作“苏代为秦使燕”,徐中舒以为“秦”指“苏秦”(36);说燕王者,《燕策一》为“鹿毛寿”,《外储说右下》作“潘寿”;引禹之事说燕王者,《燕策一》作“或曰”,《外储说右下》作“潘寿”。而最大变化是《韩非子》仅为短篇故事,《战国策》则成为一篇完整叙事文。这样的传闻故事,有些情况早已不明,若没有新材料出现,后人就更不清楚了。若以为帛书中出现“秦”或“苏秦”字样就考实为“苏秦”,那么,先秦流传的类似故事中出现的人物是否均为实指?先秦典籍中提到的人与事,有其人未必有其事,有其事未必其人所为。4.游士揣摩的练习之作也占《战国策》一定的比例。刘向《战国策叙录》以为“权变”之人,“皆高才秀士,度时君之所能行,出奇策异智,转危为安,运亡为存,亦可喜,皆可观”。将“中书”的部分材料当作个人创作看待。《汉书·艺文志》“纵横家”著录“《苏子》三十一篇”,“《张子》十篇”,也许初具后世“别集”性质。5.《战国策》为材料汇编,若按材料性质分类,可分为不同的“类”。《策》文的形成过程、来源渠道不同,在流传过程中会发生变化。背景与结果,或其中一项是否为后人附益都未可知。其中同一《策》文,版本不同就会有变化。如《秦策四·顷襄王二十年》鲍本无“顷襄王二十年”至“臣闻之”一百十字,有“说秦王曰”四字,或许鲍本别有所本,或许依照他《策》体例改动。《秦策五·谓秦王》谈“始”与“终”一段,与“顷襄王二十年”谈“始”与“终”一段材料,意思基本相同,所以“顷襄王二十年”为模拟游说辞。《齐策五》只有一篇“苏秦说齐闵王”,且为《战国策》文篇幅最长者。缪文远言:“姚宏云:一本无‘苏秦’二字。……鲍彪改‘苏秦’为‘苏子’,吴师道以为‘苏代’并非也。”(37)除了上述原因,战国中、后期拟托创作成为一种风气,《汉书·艺文志》著录了许多拟托之作,《战国策》也有许多虚构、拟托的作品。《策》文不仅拟托人物,还虚构了事实、地理、时间、事件。如拟托苏秦之文,《秦策一》极力鼓吹“今欲并天下,凌万乘,诎敌国,制海内,子元元,臣诸侯,非兵不可”,《齐策五》又宣言“故明主察相诚欲以伯王为志,则战功非所先。战者,国之残也”。像“异时事有类之者,皆附之苏秦”(38)之类现象,从史实看存在真实性的疑问,但若从文学创作看,正好说明人们模拟苏秦之名撰作游说辞。 就史实而言,《策》文大多以当时的“新闻事件”为背景或话题,人物、事件“虚中有实”、“实中有虚”。但史料不等于史实,更不能将传闻当成史实,将文学人物当成历史人物。退一步说,若帛书二十七章中的十五章果真为苏秦的书信、谈话,那么苏秦分别自赵、齐、梁献书燕王,其书信应在燕,自赵献书齐王,应在齐。不管在何国,这些书信应在朝廷,属于国家最高秘密,一般人不得而知,要将分散在燕、齐两个朝廷的苏秦书信收集到一起,难度太大。假如前284年乐毅攻破齐都临淄与苏秦反间有关,至前279年齐田单反攻燕,尽收齐之失地,历经多年战乱,即使有这样的书信,也难以完整保留下来。因为朝廷文件与游说之士的揣摩练习之辞,与人们口耳相传,有人收集、整理的传闻或故事,性质应该完全不同。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