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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女之累赘:李清照的重塑与再造

http://www.newdu.com 2017-10-17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美)艾朗诺 参加讨论

    【内容提要】才华洋溢、自视甚高而对同人批评相当苛刻的李清照,在宋代是个异数。当时女作家不似明清时期那么受文坛接纳,没有鼓励、同情她的男士,更没有一群女词人可作为她的后盾,以一位女子单枪匹马地闯入男士的文学领域,李清照所面临的敌意,可从她自己的作品以及早期对她的评论中看到端倪。她逝世数百年后,议论依然莫衷一是,一般文人肯定她的才华,但对其不守妇道则不能原谅。可是到了清代,这分歧竟然得以化解,而化解的方式我们现在看来也似乎不可思议,领头替李清照“雪冤”的居然是一群很有名望的考据学家。李清照这一被重塑了的形象,民国时被写入文学史,至今仍广植人心。本文探讨李清照逝世后被重塑的三方面:历代评论对她词作中的主人公的解释;清代学者否定她再嫁的争论;元明清时期属于她词作篇数增多的问题。
    【关 键 词】李清照/接受史/宋词歌词中的主人公/寡妇再嫁/《漱玉词》
    【作者简介】(美)艾朗诺,斯坦福大学中国文学教授。
     
    李清照的《词论》,大家虽很熟悉,我们仍不妨重读一遍,同时再看看两位古代学者对其的反应。因为我们讨论李清照做人作文,可从这篇《词论》看出不少特征。
    乐府声诗并著,最盛于唐。开元天宝间,有李八郎者,能歌擅天下。时新及第进士开宴曲江,榜中一名士先召李,使易服隐名姓,衣冠故敝,精神惨沮,与同之宴所,曰:“表弟愿与座末。”众皆不顾。既酒行乐作,歌者进。时曹元谦、念奴为冠,歌罢,众皆咨嗟称赏。名士忽指李曰:“请表弟歌。”众皆哂,或有怒者。及转喉发声,歌一曲,众皆泣下,罗拜,曰:“此李八郎也。”自后郑卫之声日炽,流靡之变日烦,已有《菩萨蛮》、《春光好》、《莎鸡子》、《更漏子》、《浣溪沙》、《梦江南》、《渔父》等词,不可遍举。五代干戈,四海瓜分豆剖,斯文道熄,独江南李氏君臣尚文雅,故有“小楼吹彻玉笙寒”、“吹皱一池春水”之词,语虽奇甚,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也。
    逮至本朝,礼乐文武大备。又涵养百余年,始有柳屯田永者,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又有张子野、宋子京兄弟,沈唐、元绛、晁次膺辈继出,虽时时有妙语,而破碎何足名家。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茸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者。何耶?盖诗文分平侧,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且如近世所谓《声声慢》、《雨中花》、《喜迁莺》,既押平声韵,又押入声韵;《玉楼春》本押平声韵,又押上去声韵,又押入声。本押仄声韵,如押上声则协;如押入声则不可歌矣。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汉,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乃知词别是一家,知之者少。后晏叔原、贺方回、秦少游、黄鲁直出,始能知之。又晏苦无铺叙,贺苦少典重。秦即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黄即尚故实,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半矣。①
    首先不谈关于词作在唐和五代历史的第一段。先注意她所说的词在本朝的历史,尤其注意她怎样评论北宋几代词人。李清照讨论这些词人时,对每一位都表达了不满,即使对欧阳修、苏轼、王安石、秦观、黄庭坚也是如此。这样的评论,在宋代文献中很难找到。当然,时人间或会批评这些人在政坛上的行为或论争,但称他们文章写得不好,甚至不懂某一种文体的音律,或他们的文章“不可读”,或读了使人“绝倒”,这在别处很难找到。若想了解她这篇评论有多特别、多大胆,只要看看文坛对它的反应即可。首先是与李清照同时的胡仔云:
    易安历评诸公歌词,皆摘其短,无一免者。此论不公,吾不凭也。其意盖自谓能擅其长,以乐府名家者。退之诗云:“不知群儿恶,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正为此辈发也。②
    再是清代学者裴畅云:
    易安自恃其才,藐视一切,语本不足存。第以一妇人能开此口,其妄不待言,其狂亦不可及也。③
    从我们现在的角度来看,裴畅的评语尤其刺耳,因为我们已经习惯于对女子持平等的态度,尤其在学术界,歧视女性更是大忌。胡仔虽然没有明说,但也很可能因李清照是女性而口气特别严厉。可是我们现在的态度也许会导致我们低估古代女性作家和知识分子所面临的挑战。尤其在李清照被后世公认为大词人、她的名字与其他宋代文坛大师并列的今天,她的尊崇地位会让我们更容易忘记当时女性身份给她带来的困扰。
    我写李清照,很大程度上从两性关系入手。要真正认识李清照,必须把她放回那个时代,一个对展露文才的女子所持态度完全迥异于今天的时代。
    我研究李清照,时间越久就越觉得今天一般人对她的看法有问题,对她的评价也不够高,未达到她独特天赋所该有的程度。之后就想给她恢复原貌,让人们更欣赏她,更了解她丰赡的才华。既然恢复这位天才女诗人真面目的工作很值得做,就应该了解她身后人对她的批评。这牵涉到文学批评、文化评论、两性关系概念思想史,后世为什么,又如何改造、重塑她,这也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两种研究计划是不一样的,可以一起做,也可以分开进行。此处要讲的是第二个计划,即李清照的接受史,也可以说是探讨作为女性词人李清照转化为典型的“文人情侣”的过程。
    大家知道,每个朝代都在不断地重塑着历史人物。这种现象是各国文化传统都有的。在古代中国,宋代的陶渊明和原来的陶渊明有区别,清代的朱熹和宋代的朱熹有差异,更不用说每个朝代的孔子形象都曾发生变化。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所以我说元明清时期的李清照,包括20世纪以及今天我们想象的李清照也都被重塑过,这是很平常的事情,一点不意外。但尽管如此,李清照被改造的过程还是比较特别,比起很多著名的诗人也许更为极端。她本来在宋代文学界就是独一无二的女性作家,如果她后来被重塑的程度也较特别,我们不该对此感到惊讶。
    李清照被重塑的过程中有三个不同的方面,这可以一个一个地讨论,但它们一起造成了最后的结果,就是清代末年对李清照的新看法,到后来“五四”时期通通被接受了,并被写入民国时期最早的中国文学史,影响延续至今。这三个方面是:第一,把李清照歌词中女性的声音(或说她歌词中女性的角色)与李清照本人混在一起;第二,否定李清照再嫁;第三,元明清时期李清照词作的文本不断增多。
    (一)
    先看把李清照词作的女性主人公或女性声音与李清照本人画上等号的问题。这种对李清照词作的读法,与其说很普遍,还不如说历来无例外。而且,这种读法开始得很早,最早在南宋的评论中就是这样的,后来也没有改变。
    词、诗两种文体很重要的差异,就是作者和篇中的主人公或角色的关系不一样。读诗时我们常常臆断篇中的声音就是作者自己的。若怀疑篇中的声音与作者的真正感情或想法不同,我们对那首诗的看法就会改变。读词则不一样。词是表演文体,常常有浓厚的虚构性质。在宋代,词是词人写后交给歌手翻唱出来的。不但如此,一般来说,作者与歌手性别也不一样,作者多是男性,而歌手则多是女性。因为是女性,其角色便很自然地会在男性的词作中出现,甚至用女性的声音描述主人公的感情和思想。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都明白作者与篇中的主人公或声音是不同的,应该把他们分开对待,不能把两者混而为一。
    词作者如果是女性(当然是很例外的事情),她写作的文体如果也是词,仍然是表演文体,表演者与写作者还是两个人,我们为什么不把这两者分开辨明?我们应该考虑:如果认为不必分开两者,背后的假设是什么?难道我们以为女性作者不会虚构吗?只因为作者是女人,就必须解读篇中的声音为作者本身吗?
    李清照出生、成长在文人家庭,很熟悉文场中各种文体的写作惯例。也许其父李格非请客设宴时,作为小女孩的李清照就看过客人迭相唱和,写出词来交歌女演唱。反正长大后,她觉得自己对词的了解很透彻,至少对它的基本特征,即篇中声音与作者本人需区分辨明,不可能不懂。
    把篇中声音等同于作者本人的声音,这个问题在偶然解读男性作者的词作时也会遇到。譬如读者常常把柳永词作中轻薄佻达的男人解读为柳永自己。其实考中进士、踏入仕途后的柳永,与他词作中的放荡少年是应该区别而论的。
    对于词中的主人公是不是作者本身,如果作者是男性,这个问题比较容易解决。因为他们的词多写女人的生活、女人失恋时的伤感、沉思等等,通常不可能与作者本人混为一谈。如果是女性,譬如李清照,问题就不易解决,甚至变得很严重。
    大家知道,宋词原有它独特的社会背景:文人休闲时一起宴饮,通常有歌妓作陪,她们或弹奏乐器,或跳舞唱歌词。在那种环境中,和别的文化、别的国家一样,休闲消遣时,男女一起饮茶喝酒,听什么样的歌词最受欢迎呢?当然是情歌。宋词中最普遍的题材就是对各种恋爱情况的摹写,各种希望、情欲、失落、辜负、被冤枉和怨恨等等。把李清照的词作通通解释为词人描述她自己的生平,这样的读法是不对的。李清照开始学习写词时,相信也常常模仿其他词人的词作。她和他们一样,想象女人的恋爱经验,虚构人物,假设种种人生情事和失望,为什么都要解读为是在写她自己的情事?不但如此,我们知道宋代社会中男女不平等,男人婚外可以寻找情人,女人则不可以,所以,当我们把李清照词作这样解释后,词中的情感就不得不归结到她丈夫赵明诚一人身上。赵明诚虽然是位才子,难道李清照词中那么多的情感都要由他承担?他怎么承担得起?
    这里要承认,我没办法证明李清照词中的主人公一定都不是她自己。我猜想这个情况很复杂,也许李清照和大多数词人一样,文学作品中的声音引自自己的生活经验,也会加上想象和虚构。所以,在某一首词作中,有多少内容是写自己,又有多少加上想象力,今人实在没有办法确定。但若把她的词作都毫无例外地解读为是她自传式的抒发,那是不是从根本上就假定她的才华必然比不上男性词人呢?无论如何,有一件事是不可否认的:我们平常读李清照词作的方法,与我们读其他宋代男性作家的方法是不同的。这种不同,实有违公平。我们为什么能接受男性诗人会虚构,会有想象力,但是读女性诗人时,就以为她们只会直接写自己生活的实事?这难道不是对女性作家有顽固的偏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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