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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明文人的返乡

http://www.newdu.com 2017-10-17 《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 张晖 参加讨论

    【内容提要】怀古和望归是中国古典文学中最普遍的两大主题,在中国的文化系统中,故乡是一个极为特殊的场所,是一个归宿的符号。顺治七年桂林失守后,永历朝廷中抗清失败的文人的返乡之旅,颇值得关注。方以智、钱澄之、王夫之等人的返乡诗,刻画了南明文人返乡的途径和心迹。在这批返乡诗中,南明文人展现了抵抗失败后各自潦倒、悔恨、自责、归隐、休憩、潜伏等心境。南明文人的返乡诗在对返乡复杂心境的描述上,达到了过去少有的细致和深度,极大地丰富了我们对于中国文学中返乡主题的认识。
    【关 键 词】南明文人/返乡主题/南明诗史/精神史
    【作者简介】张晖,杰出青年学者,1977年11月14日生,上海崇明人,南京大学基础学院文科强化班文学学士、南京大学中文系硕士,香港科技大学人文学部哲学博士、台湾“中研院”中国文哲研究所博士后,生前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文学遗产》编辑部编辑,兼任中国近代文学学会理事、中国近代文学学会南社及柳亚子研究分会秘书长、《清代文学研究集刊》执行编委等职。曾任韩国釜山外国语大学访问学人、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访问助理教授,因患急性白血病,于2013年3月15日下午4时26分,在北京大学人民医院不幸辞世,年仅36岁。张晖勤奋好学,纵心典籍,主要从事中国文学批评、明清文学和近代文学研究,著有《龙榆生先生年谱》(2001)、《诗史》(2007)、《中国“诗史”传统》(《诗史》增订版,2012)、《无声无光集》(2013)、《帝国的流亡——南明诗歌与战乱》(即出)、《易代之悲——钱澄之及其诗》(即出)、《张晖晚清民国词学论文集》(待出)等;编校有《量守庐学记续编》(2006)、《中国韵文史》(2010)、《施淑仪集》(2011)、《忍寒庐学记》(2013)、《陈世骧古典文学论文集》(2013)、《陈乃文诗文集》(即出),主编《龙榆生全集》(待出)等。
     
    崇祯十七年(1644)明思宗朱由检在煤山自缢之后,南方先后成立了弘光、隆武、永历等政权,这些政权后亦相继溃败。苟全性命的抵抗文人在遁入空门之外无路可去,只好踏上返乡的归程。可惜的是,南明抵抗文人的诗文集今天已经多半不存,文人返乡的具体行踪和心迹已不得详细考知。这里想要集中讲述的是顺治七年(1650)桂林失守后,永历朝廷中抗清失败的文人的返乡之旅。
    是年十一月初四(公历11月26日),清军在定南王孔有德(?-1652)的率领下攻占了瞿式耜(1590-1651)守卫的桂林,时在梧州的永历帝弃城逃往南宁。①这次战役使得已在粤桂统治四年的永历朝廷急遽溃败,形势逼迫出仕永历朝的士人们必须在最短暂的时间内做出生与死的抉择:文臣领袖瞿式耜、严起恒(1599-1651)等选择了殉国;②而侥幸生存下来的文臣如方以智(1611-1671)、金堡(1614-1680)、钱澄之(1612-1693)、王夫之(1619-1692)等,都面临何去何从的境遇。在短暂的遁入空门之后,③多数人选择了返回家乡。从此永历朝只剩下武夫当国,文臣体制几乎不存。④而方以智、钱澄之、王夫之等人的诗文虽迭经清代政府的禁毁,却仍较为完整地保存了下来,⑤再加上一些残存的文献,经过勾勒考证之后,可以较为完整地观看到桂林战败后抗清文人返乡的途径和心迹。
    一、钱澄之的返乡
    钱澄之的返乡是1651年士人返乡的一个典型。钱澄之原名秉镫,字饮光,晚号田间,桐城人,是当时知名的文人。先后出仕南明隆武(1645-1646)和永历(1646-1661)二朝,曾任隆武朝延平府推官,后任永历朝礼部精膳司主事、翰林院庶吉士,迁编修,管制诰,一度与闻永历朝的中枢大事。
    永历元年(顺治四年,1647)中秋节,时年36岁的钱澄之正彷徨于闽北山中。曾经效忠的隆武政权(1645-1646)恰如烟花一样短暂,而自己又将何去何从呢?前路茫茫,不免大病一场。⑥病中思念兄弟儿女,遂反复形之于诗:
    我命宿何宫,频年遭祸难。儿女既凋残,兄弟亦零散。(《入水口砦病中杂作》)
    抱疾辄思家,依依念茅屋。我兄两三人,遁迹甘草木……丧乱寡欢娱,此乐岂犹续?有弟如飘蓬,曾向天南哭。(《忆家兄暨诸弟侄》)⑦
    更有《忆江村》组诗九首,回忆家乡的山川风土。诗中的钱澄之无法摆脱战争的阴影,他叹道:
    日暮炊烟接,今知几家存?独滞烽火间,怅望伤我魂。(《忆江村》其一)
    贼火遍江头,大宅焚如扫。(《忆江村》其二)
    兵烽频岁年,岂无戕伐恐?落日一回首,使我泪如涌。(《忆江村》其七)⑧
    然而,总体来说,诗中有“春雨”“杏花”、“稻花”“荷叶”,也有“渔父”“行人”、“耕牛”“鸡豚”,更有“平湖”“远岫”、“别业”“精庐”,记忆中的故乡毕竟有着与残酷现实迥异的桃花源式的温馨。此时,恰有乡人远道来访,钱澄之向其索取家书而未得,遂赋诗感叹:
    漂泊三年久,乡书一字稀。萍踪谁与悉,旅榇若为归。草泽人犹满,田园主未非。几家还梓里,何处问柴扉。只忆松楸冷,长愁门户微。天空迷鸟道,江折隐渔矶。关山今又阻,从此雁难飞。(《江上人来索家信不得》)⑨
    至次年(1648)年初,现实环境的绝望已令钱澄之几乎无法回忆起故乡,他写道:
    乡梦随时少,吾生只信天。(《山刹人日》)⑩
    他随即在寿昌寺皈依出家,(11)似欲告别纷杂的尘网。但到九月,钱澄之偶然得知永历帝已在广东登基,遂前往勤王。(12)此后考中进士,任职翰林,全身心投入他的功名事业。数年之间,故乡、兄弟等渐隐入遥远的记忆深处,偶尔在重阳时节闪入脑中,(13)或作为“家国”的一部分,在提到君王时顺便提及。(14)其余大多时间,几乎泯于无痕。直至1650年桂林兵败之后,兄友弟恭的故乡才又成为钱澄之的归宿。
    桂林溃败后的第二年,也就是顺治八年(1651)春,钱澄之身穿佛装经粤东逃往闽中,在寿昌得友人劝告,欲往庐山寻隐。(15)但钱澄之当时必须护送长子回家并安葬六年前惨死的妻子,(16)家事羁縻,只能推迟庐山之行,先行折返老家桐城。(17)因赋《将归操》抒慨:
    维漓江之水兮,清且涟漪。欲涉不涉兮,中心然疑。家既以毁兮,于谁爰止。久留南土兮,抑又何依。天地浩荡兮,莫所知之。归兮归兮,丘垅在目兮,吾不可以久羁。
    维漓江之水兮,道阻且长。我乘其舟兮,东望茫茫。兄弟难众兮,不审其在。一雏仅存兮,不离我傍。遥指震泽兮,泣涕浪浪。(予妻殉难于此)归兮归兮,宗祀勿坠兮,安能终老于他方。(18)
    其一说朝廷西迁致今日居住南土而无所依靠,只能归去。其二则对返乡略有期盼,虽担忧兄弟的存殁,但自己留有一子,返乡后或可保持宗祀不坠,而能终老家乡。
    怀着这样的情绪,在历经千辛万苦之后,钱澄之于1651年的年底终于抵返故乡。其子钱撝禄(1657-?)所撰的《先公田间府君年谱》中清楚地记载道:
    腊尽,抵江干。府君不愿归,望见家山,指路遣役送归。(19)
    可见钱澄之一路走来,抵达长江南岸,眼看故乡在望,但一时仍不得归。当此之时,百感交集,遂赋《仿渊明归鸟诗四章》。其一云:
    翩翩者鸟,及暮言归。岂无他树,恋此旧枝。延颈夜鸣,其声孔悲。吁既归矣,曷云悲矣。(20)
    钱澄之是带着悲伤回家的。然而,既然回来了,就强颜欢笑,忘记悲伤吧。但心中依然无法忘却那些曾一起战斗的朋友。他说:
    百鸟于从,以翱以翔。冲飚骇散,相失一方。(《仿渊明归鸟诗四章》其二)
    我之独处,念我俦侣。(《仿渊明归鸟诗四章》其三)
    言求我友,言构我巢。(《仿渊明归鸟诗四章》其四)(21)
    带着彷徨犹豫又不能忘情前尘的心事,钱澄之渐渐靠近故乡。《江程杂感》五首记载其心情甚详。其一云:
    不宿汀洲逾十年,水禽烟树各依然。烽台牓署新军府,汛地旗更旧战船。估客暮占风脚喜,渔家昼逆浪头眠。江天事事浑如昨,回首平生独可怜。(22)
    钱澄之于1641年十月后避乱至南京,至今已逾十年。(23)故首句及之,寓感慨也。次句开始写诗人所见的江边景物,一如“水”、“禽”、“烟”、“树”等,如同十年前离家时那样,没有改变。然而真的没有改变吗?也许景物未改,但人事却已变迁。颔联接着就有力地写下了业已发生巨变的事物。两句中如“烽台”、“军府”、“战船”等均表明战争的存在,而“新军府”的设置与“旧战船”上旗帜的变化,直接暗示着新旧朝代的更替。颈联荡开,将紧张的战争情绪舒缓下来,视线回到眼前所见的另一幅亘古如常的江边画面。“渔家昼逆浪头眠”一句,更是安宁平和,抹杀了战争的任何痕迹。颈联与颔联,两者形成巨大的张力,可见战争对百姓的影响似乎在有无之间。诗人不禁自己也开始迷惘,尾联中想起十年来所作所为,历历如在眼前,然而只可用“可怜”二字来评价,“可怜”自然包含有失败与不幸的意味,诗中“新军府”和“旧战船”都是诗人为何“可怜”的注脚与说明,也是诗人“望见家山”时极度迷惘和失落的见证物。
    此时已是顺治八年(1651)的年底,距1645年南京弘光朝的覆灭已有六年,清廷在江南的统治已有根基。然而诗人目光所及,江南仍遍布着战争的痕迹,触目惊心。除“烽台牓署新军府,汛地旗更旧战船”两句外,另如《江程杂感》其三首联云:“乱后江城估舶通,千樯泊处一村空。”其四颈联云:“老兵卖酒垆难问,瘦马呼群栈不收”,更可见兵戈扰攘,江南农村深受其害。(24)
    对刚刚从战争中逃离出来的钱澄之来说,残败的乡村、老兵、瘦马等战争的遗留物,重新引起他内心的凄凉,同时又夹杂着近乡情怯的哀愁:
    乡音乍听儿童喜,时事初传父老哀。(《江程杂感》其五)
    由于他的返乡,给家乡父老带来了最新的时事,也带来了最新的悲伤。他反复写下近乡的喜悦:
    土音渐觉乡关近,客载惟逢米豆多。(《江程杂感》其二)
    行吟忽有伦童识,犹诧须眉与昔同。(《江程杂感》其三)
    熟悉的乡音和被小孩辨认出,使他对家乡产生认同的喜悦。尽管如此,仍无法驱赶内心的哀愁:
    徒倚关桥相识少,黄昏鼓角迥添愁。(《江程杂感》其四)
    向晚篷窗眠不着,隔樯愁听健儿歌。(《江程杂感》其二)
    就是这样,目睹着饱受战争洗礼的家乡,夹缠着近乡的喜悦和对时事的哀愁,钱澄之回到了桐城。
    钱撝禄《先公田间府君年谱》中记载:
    腊尽,抵江干……大兄抵家,则榇正为诸伯父移回,而大嫂故在母家守。大兄回,举家欢喜,急遣舆迓回。是时,四伯父若士先一年殁,候于门者二伯湘之、三伯幼安,白发憔悴,犹著古衣冠也。相持大哭。为《到家》诗十二首以纪之。(25)
    今考钱澄之《田间诗集》卷一存《到家》诗七律一首及《还家杂感》七律十一首,当即钱撝禄所说“《到家》诗十二首”。这十二首七律连同《仿渊明归鸟诗四章》、《初返江村作》、《江程杂感》诸诗,是了解钱澄之复明失败后返乡心境的钥匙。
     
    钱澄之甫抵家中,心情激荡,赋《到家》一诗。此诗乃钱澄之返家后的第一首作品,是诸诗的总纲。诗云:
    辛苦天涯愿已违,江村重返旧柴扉。十年事付游仙梦,万里尘侵学佛衣。门巷改来松桂在,庭阶认去弟兄稀。相逢莫诉沧桑恨,犹胜令威化鹤归。
    首二句点题。此次“到家”,即所谓“重返旧柴扉”的行为,并非自愿、愉快的,乃是“愿已违”之后历经艰辛才得以实现的。此“愿”意指复明之愿,但如今却已不能实现,故曰“违”。因为回到了家中,想起了离家的岁月,那是一段如何的岁月啊?颔联两句感慨甚深。1641年因桐城战乱,钱澄之挈家前往南京。屈指算来,离家刚好十年。十年间,身历崇祯、弘光、隆武、永历诸朝,行经江南、东南、岭南诸地,如今一切皆空,好像一场大梦。《江程杂感》其一中就说“不宿汀洲逾十年”,钱澄之在随后的诗歌中有“十年”之慨:“夜深醒却十年梦,独对千峰一点灯。”(《石屋》)抵家之后,回首往事,如梦之感更加强烈,如:
    长恐死道路,永托梦寐间。(《初返江村作》其五)
    此生谁料有还期,哭罢相看梦里疑。(《还家杂感》其一)
    茅屋经时暂聚欢,梦回未许客心安。(《还家杂感》其十一)
    “万里尘侵学佛衣”一句是强调自己已皈依佛门,身着袈裟,仍不远万里返家。“尘侵”二字衬出路途之艰辛。颈联“门巷改来松桂在”句转写归家后的所见,故乡的门巷已改变,所幸树木犹存,真有“树犹如此”之感。“庭阶认去弟兄稀”则指亲人凋零。钱澄之离家多年,四兄钱秉镐(字若士)在其返乡前一年业已过世,年四十六。(26)这一事情无疑对甫回家门的钱澄之有着沉重的打击。钱撝禄《先公田间府君年谱》中记载:“是时,四伯若士先一年殁,候于门者二伯湘之、三伯幼安,白发憔悴,犹著古衣冠也。相持大哭。”钱澄之在《初返江村作》其一中写道:
    门边二老叟,双鬓交垂丝。云是我两昆,熟视乃不疑。傍屋设灵位,倚帷哭者谁?答言同胞兄,殁去已多时。拊几一长号,塌焉裂肝脾。四家兄若士望我不至而卒。(27)
    活着的二位兄长已老迈色衰,几乎当面不相识。更有甚者,四兄竟已殁去,从此阴阳两隔。此处用一“稀”字形容兄弟凋零,可见伤痛。尾联转而劝慰家人说,我之归来,比之丁令威化鹤归辽幸运太多,所以就不要诉说什么国家沧桑了,姑且享受亲情吧。
    钱澄之另赋有《还家杂感》十一首,诸诗延续、深化着这种骨肉亲情之感。其一云:
    此生谁料有还期,哭罢相看梦里疑。同产仅馀三子在,一门犹仗两兄持。箧中泪渍游人信,壁上蜗残忆弟诗。不是天涯归意懒,懒归原怕到家时。(28)
    此诗一开始就是内心情绪的强烈迸发,“此生谁料有还期”一句就是哭出来的心声。颔联一来叹息四兄钱若士的早逝,二来珍惜现有的兄弟情深。《还家杂感》其二亦云:
    近家才听丧吾兄,望见柴门百感并。得病只闻思弟剧,远归虚拟出村迎。(29)
    仍是这两层意思,而往生的逝者更加可以衬托存者之间的情谊。钱秉镐(字若士)辞世时,钱澄之二兄钱秉锜(字湘之)有《哭四弟若士四首》,其一、三曰:
    夜深独坐一长吁,老泪灯前湿白须。次第雁行原有五,一人远去(时五弟在广)两人无。
    梦回池草十年春,刻刻常怀万里人。万里人归应有日,何如汝别即终身。(30)
    对钱秉锜来说,四弟过世,而五弟钱澄之又不在身边,真乃人生的大悲痛。不久,他又有《一夜两梦五弟》诗:
    阻隔鸿书已十年,夜来不觉梦绵绵。莫因池草无佳句,万里神驰到阿边。(31)
    对远方的钱澄之可谓牵肠挂肚之极。
    三兄钱秉镡(字幼安)亦长年思念钱澄之,钱澄之滞留岭南时,钱秉镡曾赋《山中看桂喜友人见顾时舍弟滞岭外》一诗:
    山中无故友,丛桂足相知。人老兵戈里,花残杯酒时。淮南消息好,岭外雁鸿稀。明月犹堪赏,还期一叩扉。(32)
    颇见深情。永历元年(1647),钱秉镡有《丁亥元日》思念钱澄之:
    门鹊喧天早,山农揖岁华。几年双屐废,万里一书遐。独酌杯中物,遥怜岭外花。朝来风景好,高宴在谁家。(33)
    寂寞思念之意可知。1651年(辛卯)元旦,钱秉镡梦见钱澄之返乡,醒后赋《辛卯元旦梦幼光归》:
    天南有客未归来,传说梅花遍岭开。今夜分明君入梦,手中折得一枝回。(34)
    钱澄之果然于是年年底返乡。钱秉镡遂有《辛卯腊月幼光归喜赋》一诗志喜,诗曰:
    江村腊月草堂闲,恰喜游人逼岁还。万卷诗书烟瘴外,十年功业啸歌间。风尘未觉须眉改,老病惊看步履艰。最喜岭头无一物,携来春信满青山。(35)
    诗歌洋溢着欢乐的气氛,提到钱澄之外出十年的所作所为,颇见豪气。结语充满希望,更显十足生机。但此诗实际上是钱氏兄弟在除夕之夜的唱酬之作。是夜兄弟围炉,庆祝钱澄之全身而返,共用“还”字赋诗。二兄钱秉锜之诗似已不可见,钱澄之则有《辛卯除夕家兄弟共用还字》一诗,诗云:
    柏酒交酬兴未悭,举家相庆远人还。老兄愤世眉常锁,诸弟忧贫鬓有斑。榾柮炉边悲独坐,牂牁江畔梦难攀。十年回首真无赖,永夜联吟一破颜。(36)
    该诗亦先道庆贺之意,所谓“远人还”也。颔联描摹兄弟情状颇生动,《龙眠风雅》云钱秉镡“忧愁赍志以殁”,(37)可与诗中所云“老兄愤世眉常锁”相印证。颈联上句回忆岭外生活,下句则挂念永历帝在西南的流浪。但位于黔西南的牂牁江路途遥远,不可企及,所以追随无望,即所谓“梦难攀”。末联所谓“无赖”,即无奈之意,意谓往事不值一提;而今日兄弟共同联诗,值得开怀。钱澄之的诗歌与其兄长不同的是:在喜庆之中仍多寂寥。钱澄之从一开始返乡,就沉浸在家园带给他的强烈的人伦上的忧伤与幸福之中,但这种功业上的寂寥感,却依然无法排遣。
    钱澄之的返乡不仅让家人为之欢欣鼓舞,友人左国棅亦赋《喜钱饮光还里》二首以志感,诗曰:
    南渡君臣罹党锢,逃亡别后到如今。只知灞上真儿戏,岂料神州竟陆沉。赖尔数年家国意,系子万里岁寒心。可怜生死传疑信,徒听还山泪满襟。
    每恨不如南去鸟,惊闻犹有北归人。风波致使捐妻子,瓢笠萧然历水滨。定拟诗篇寻老伴,还将婚嫁了闲身。沧桑未敢高声哭,怅望江村独怆神。(38)
    左国棅字子直,为名臣左光斗次子,与钱澄之为旧交。(39)故二诗情感充沛,将钱澄之从弘光朝开始流离坎坷的个人经历置于不可收拾的神州“陆沉”的大的时代悲剧之中,“可怜生死传疑信,徒听还山泪满襟”、“每恨不如南去鸟,惊闻犹有北归人”诸句深刻地表现了左国棅对于钱澄之的关心,“南去鸟”尚有北归的一天,因担心钱澄之无法北返,故言其“不如南去鸟”,如今钱澄之真的成了“南去鸟”而北归了,却因南去的时间过久,以至于没有喜悦,而只剩下惊讶了。这种悲哀几乎无法言说,只能低声地哭泣(“泪满襟”、“未敢高声哭”)。
    然而,亲情、友谊终究无法抚平钱澄之内心的伤痕,钱澄之还是试图离开家乡。《还家杂感》其十一云:
    茅屋经时暂聚欢,梦回未许客心安。长贪鱼蟹濒江贱,却恨围庐遍处残。远别林花宜饱看,久忘乡味勉加餐。开春又策江南杖,敢诉频年行路难。(40)
    首联“茅屋经时暂聚欢,梦回未许客心安”中,“茅屋”指自己的贫困的居所,“聚欢”是说自己居家的快乐,然而下一断语“暂”,则反映诗人并无在家长久居住与安老的想法。下一句更妙,诗人回到故乡,心里平安喜乐,但用一“客”字,说明他心里从来没有真正的安稳过。其中缘由,盖因他“梦回”过去的战争与逃亡生活,那才是他的天地,相较之下,家乡宁静的家庭生活只能让他产生一种作客的幻觉。
    颔联云“长贪鱼蟹濒江贱,却恨围庐遍处残”,上句言诗人酷爱食鱼蟹,因家乡靠近长江,所以鱼蟹较为便宜,这自然是家乡的好处。下句则悲痛,如此好的家乡却因为战争四处凋敝,放眼看去,只有“遍处残”。《还家杂感》其七首联云“百年旧宅已成烽,子姓蕃盈何处容”,也是提及宅院的荒芜,致子孙无处居住。
    颈联“远别林花宜饱看,久忘乡味勉加餐”应与尾联合读。尾联云“开春又策江南杖,敢诉频年行路难”,可见钱澄之已有打算重返江南,所以饱看林花与饱餐乡味,均是一种告别的姿态。
    次年(1652)春,钱澄之仍欲赴庐山,不知是何原因,最终未能成行,遂“往来江上为行脚僧”,(41)至芜湖访友,途中写下《行脚诗》三十首,描写抗清失败后面对河山易帜的激烈的痛苦。(42)稍后于五月间返回桐城。在其后的数年间,故乡成为他抗清运动中稍事休憩的场所。这一年的七夕,钱澄之与钱秉镡共度佳节,钱秉镡赋《壬辰七夕同幼光作》诗:
    竟夕看凉月,秋风忆昔年。河明今夜里,星聚旧庭前。不定栖枝鹊,时惊咽露蝉。悄然候牛女,开着北窗眠。(43)
    心境平和。而钱澄之《七夕同家兄作时久旱祈雨》却云:
    共候双星聚,十年今夜看。雨坛严酒禁,子舍簇蔬盘。吾道悲秋惯,痴心乞巧难。填河无用鹊,银汉恐应干。(44)
    语多牢骚,看来,钱澄之是再也无法享受家乡的宁静与温馨了。对钱澄之来说,他的生命永远是迁徙的,是流动的,皖、浙、苏、闽、粤、赣,都是他为理想奋斗的地方。家乡不是限制前行的界限。钱澄之在抗清失败后返回故乡,虽被骨肉亲情包围和打动,但家庭的残破,乡村的破败,都使得他无法安于现状。而潜伏心中的用世之心激励他重新走出故乡,投入到新的抗清运动中。对钱澄之而言,返回桐城只是回到一个过去的空间,一个虽然有人伦道义,但却残败且没有希望和未来的空间,他只能离开,重新出发。
     
    二、方以智的返乡
    稍晚于钱澄之,方以智亦返回故乡桐城。然而两人返乡的路线却截然不同。钱澄之取道广东、福建、浙江至安徽渡江而返,方以智自广西至江西庐山,顺江而下返回桐城。
    桂林兵败时,正在永历朝担任史官的方以智虽已及时变服为僧,但仍为孔有德擒俘,后被执系于梧州云盖寺。永历五年(1651)冬,方以智作《自祭文》,言自甲申之变后,心如死灰,所眷眷者,惟故乡老亲而已。他说:
    生死一昼夜,昼夜一古今。此汝之所知也,汝以今日乃死耶?……此年来感天地之大恩,痛自洗刮者也。独卷卷者,白发望之久矣,尚未得一伏膝下……歌曰:风飘飘兮云漭漭,地之下兮天之上。香烟指故乡兮安所往,未能免俗兮呜呼尚飨。(45)
    此时方以智还写下了著名的《和陶饮酒九首(辛卯梧州冰舍作)》,其中有云:
    安得如潮头,朝夕自言归。(其二)
    途穷亦常事,何用恸哭回。(其四)
    独以老亲故,凄然念乡里。(其八)(46)
    次年(1652年)夏,已任清刑部湖广司主事的施闰章(1618-1683)出使粤西,过梧州访方以智。(47)方以智以和陶诸诗示之。(48)后经施闰章斡旋,方以智得以获准北返,遂跟随施闰章,经韶州北上,八月抵达庐山。(49)施闰章曾说:
    余昔奉使经苍梧,与师定交云盖寺,已而抢攘,烽火相随,间关北归。至匡庐,同游五老、三叠间,旬日始别。(50)
    说的便是这段他与方以智共同北上、且在庐山共游名胜的经历。施闰章随即继续北上,而方以智却没有马上返回桐城,而是驻足庐山,医治眼病。此前,友人周思皇已提前代为报知桐城家中,(51)方以智父方孔炤(1590-1655)急命方以智长子方中德(1632-?)、次子方中通(1634-1698)至庐山五老峰相迎。
    此番父子相见之情状,方以智有《五老峰上将、中两儿来迎,将改名中德、中改名中通》一诗记载:
    天崩与汝封刀决,潜窜阳瘖成死刑。十年黑夜践荆棘,双胫磨尽千层铁。五老峰头两不识,父一瞪目儿泪血。鹿湖堂上病哽咽,念此悬崖嚼冰雪。我在虎窟臂三折,只望匡子子骥辙。痛当穷岁严霜节。此骨但凭千百劫,且跪南浮草中说。(52)
    此诗道尽父子相见的百感交集。“十年黑夜践荆棘,双胫磨尽千层铁”云自己十年来在南方抗清的艰难,而岁月流逝,父子不相见已十年,导致“五老峰头两不识,父一瞪目儿泪血”。父已变老,子已成人,故父子见面不相识也。看到长大成人的儿子,方以智自然想起在家生病的老父亲,遂言“鹿湖堂上病哽咽,念此悬崖嚼冰雪”,“冰雪”以下均言自己气节。在骨肉相见之时突然大谈自己的气节,应当为自己十年来未能侍奉高堂、未对子女尽责做一辩解。
    当时方中通年仅18岁,他写下了一批诗歌记录他到庐山迎接父亲的事情,后取名《迎亲集》,收入诗集《陪诗》。其《壬辰冬,老父以世外度岭北还,大父遣中通与伯兄迎至匡山》诗曰:
    帝京死别到如今,万里生还只树林。每对白云常屈指,一看黄面即伤心。字传大父书中泪,梦断慈亲岭外音。(时老母三弟尚滞岭南。)五老峰头瞻日近,苍天默默雨沉沉。(53)
    道尽父子分离之情状。“每对白云常屈指”,言自己看到白云,即能想起万里之外的父亲,屈指计算别离的时间。“一看黄面即伤心”。如今父亲“万里生还”,喜何如之。唯母亲和弟弟尚未归来,令人挂念。
    实际上,方以智夫人潘氏及幼子中履(1637-1689)取道福建、浙江至江西。暮冬,方以智偕二子离开庐山返乡,鄱阳湖中青山与妻及幼子相逢,一家得以团圆。方中通有一诗《母大人携三弟亦至,相遇于青山舟中》记云:
    蛮烟瘴雨走风雷,下拜先惊海国来。时闻粤中复乱。母子放声同一哭,弟兄携手看千回。眼前白浪翻天地,意外青山聚草莱。此去皖城三百里,行囊应到故乡开。吾母携弟由浙、闽至两粤,始遇老父。祖姑清芬阁为作《万里寻夫》文。(54)
    方中通在庐山看到父亲时,情绪尚能控制。然而看到慈母及幼弟(时年十五),不免情绪激荡,母子放声同哭。方以智在一旁,一定枨触万端。此诗尾联,《龙眠风雅续集》作“留得故乡垅在,乌啼鹤唳有余哀。”(55)
    除夕,方以智携妻儿返回桐城,拜老父方孔炤于白鹿山庄,三代始得团聚。方孔炤为万历进士,崇祯朝任湖广巡抚,明亡后归隐桐城。其《冰舍子得放还》:
    白头馀独子,万里一瓢回。历尽刀头路,亲翻池底灰。普天皆北向,抱膝乃西来。哭罢还呜咽,难吞匏叶杯。(56)
    方孔炤有二子方以智、方其义、方其义(1619-1649)年三十一而卒于桐城老家。1646年曾有《忆兄》七言古一首,沉痛哀伤。诗末云:
    吁嗟乎伤哉!日月清明浮翳开,杀人异蜮已成灰。老亲日日登高台,呼我极天望消息。兄胡为乎不归来?(57)
    又有同名二律怀念方以智,其二有云:“亡国亡家要恨谁”、“只苦庭闱未可离”,结句更是询问“平定还乡是几时?”(58)可见方其义一心挂念兄长何时返家,情真意切。如今兄长归来,弟弟却墓门已拱,情何以堪。这就是方孔炤首联“白头馀独子,万里一瓢回”的悲痛所在。“历尽刀头路”言方以智十年艰辛,“池底灰”典出《高僧传》,言汉代修昆明池,挖池出黑灰,连东方朔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西域僧人法兰说“世界终尽,劫火洞烧,此灰是也”。(59)“亲翻池底灰”的“亲”字,言方以智今日的困境、劫难均因自己的选择而造成。颈联“北向”应指永历朝廷流亡西南后,人心渐趋新朝,“西来”应指方以智已入佛门。全诗以“哭罢还呜咽,难吞匏叶杯”一联结尾,将无限的伤心收束到眼泪和酒杯之中。
    方孔炤对方以智的返乡,除首联“白头馀独子,万里一瓢回”表欣慰之意外,并无欢欣喜悦之情。这一层,与钱澄之返乡后家人惊喜交加的心情有较大不同。试看方以智此刻的心情如何。其《壬辰除夕归省白鹿度岁于海门江口》诗云:
    此回蓬径果桑田,窃比遗民入社缘。遗民即之,从远公事佛,而养其父。久望里中如塞北,得依膝下即西天。诗题且记庐山腊,雪浪从过海口年。长跪南浮荒草地,伽黎两袖雨淋然。(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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