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在传统蒙古人的音乐观念中,浩林·潮尔(即呼麦)也是模拟“山林溪谷之音”的产物。尽管这种同源性并不意味着二者之间具有对等性,但这种情况却促使我们对长啸与呼麦的关系进行深入的思考。 长啸起源于自然界。《庄子·马蹄篇》所言:“当是时也,山无蹊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在广袤无际、生机勃勃的自然界中,人类与鸟兽草木相依相伴。啸脱胎于大自然的音响,来源于人类对自然之音的模拟。唐人《啸旨》中的《深溪虎章第三》、《高柳蝉章第四》、《巫峡猿章第六》、《下鸿鹄章第七》和《古木鸢章第八》等啸乐就是模拟动物之声的艺术结晶。《吕氏春秋》卷五《仲夏纪第五·古乐》记:“帝尧立,乃命质为乐。质乃效山林溪谷之音以歌,乃以麋鞈置缶而鼓之,乃拊石击石,以象上帝玉磬之音,以致舞百兽。”汉高诱注:“质当为夔。”夔是上古传说时代的著名乐师。所谓“效山林溪谷之音以歌”,就是模拟自然界的和声来唱歌。在传统蒙古人的音乐观念中,浩林·潮尔(即呼麦)也是模拟“山林溪谷之音”的产物。尽管这种同源性并不意味着二者之间具有对等性,但这种情况却促使我们对长啸与呼麦的关系进行深入的思考。 ■四川雅安博物馆藏汉代啸俑 1 “一声能歌两曲”:长啸与呼麦在音乐形态上的同一性 在音乐形态上,长啸与浩林·潮尔的吻合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即五声音阶的调式特征、一口气旋律与拖腔的吟唱特征以及二重音乐织体的结构特征。啸的音乐调式属于传统的五声音阶。唐袁郊《甘泽谣·韦驺》:“韦驺者,明五音,善长啸,自称逸群公子。”而采用拖腔旋律,也正是长啸的突出特征之一。唐范摅《云溪友议》卷三“舞娥异”条记一善啸的囚犯“清声上彻云汉”,只有采用呼麦的拖腔,才能创造这样的艺术效果,因为呼麦的泛音激扬在悠长的拖腔内,其穿透力是很强的。宋张淏《云谷杂记》说有一位道士“善歌,能引其喉于杳冥之间,作清徵之声,时或一二句,随天风飘下”,这也就是“清声上彻云汉”的意思,明显是呼麦的拖腔,同时,这也表明这位道士的清啸乃是一口气的旋律,在每个乐句之间存在着空白和间隔,而且没有固定的曲调。这种具有间歇性的一口气旋律恰好是呼麦的突出特征之一,因为喉音艺术是建立在强大的体内气息的基础之上的,从喉音诵经到史诗吟唱,从浑厚凝重的卡基拉(Kargyraa)到飘渺潇洒的西奇(Sygy),从啸性呼麦到唱性呼麦,都决定于一口气旋律的音乐特质。不仅如此,每个乐句之间的间隔,形成了声乐艺术的“飞白”,在“若离若合,将绝复续”(《文选》卷十八晋成公绥《啸赋》)式的艺术情景中,啸者和听啸者审美感知的空间被无限扩大了。 二重结构的音乐织体是长啸与呼麦最主要的吻合之点,也是二者最本质的艺术特征,这种艺术特征的吻合在人类的声乐艺术中是独一无二的。元伊世珍《琅嬛记》引《志奇》说曹操的歌女:“绛树一声能歌两曲,二人细听,各闻一曲,一字不乱。人疑其一声在鼻,竟不测其何术。”所谓“一声能歌两曲”说的就是呼麦,就是长啸。“一声在鼻”表明绛树所采用的具体歌唱方式是“鼻腔呼麦”。 针对《啸赋》“乃慷慨而长啸……随事造曲”一段,蒙古族著名作曲家、民间音乐理论家、教育家莫尔吉胡指出:“这段记述已相当清晰地描绘了啸。首先,啸的结构是由‘丹唇’发出的‘妙声’同‘皓齿’激出的‘哀音’同时发出;其次,双声之间又有着和谐的音程关系,即宫音与角音相谐(三度关系),商音羽音夹杂徵音(五度、四度关系);第三,二声部结构的音乐自始至终运作在同宫系统之内(即自然大调式)。”不仅如此,《啸赋》所说的“大而不洿,细而不沈。清激切于竽笙,优润和于瑟琴”也是对长啸的多声部特质的生动表述:“大”是高音部,“细”是低音部,“清激”是高音部,“优润”是低音部。据晋人王隐《晋书》的记载,魏末名士孙登善长啸,其特点是“如箫、鼓、笙、簧之音,声震山谷”,王隐连用四种乐器作为喻体,也是意在凸显其多声部的音乐结构特征。《世说新语·栖逸》说“苏门真人”之啸“如数部鼓吹,林谷传响”,这足以表明长啸乃是一种由一人创造的多声部声乐艺术。因为如果仅是为了形容啸声很大的话,用“声如鼓吹”的说法也就足够了。根据我的调查,当代的呼麦艺术家,只有查干扎木(Okna Tsahan Zam)的三声部呼麦吟唱具有“数部鼓吹”的气势。当然,“如数部鼓吹”的说法与鼓吹乐中必备的笳吹也有密切关系。因为在汉晋时代乐府的鼓吹乐中,至少要有一支胡笳(蒙古族称为冒顿·潮尔),否则就不能构成乐府鼓吹。 2 缩喉与反舌:长啸与浩林·潮尔在发声方法上的同一性 长啸的发声方法与呼麦的发声方法是完全相同、完全一致的。不仅如此,在人类声乐艺术乃至非声乐艺术层面的声音现象中,这种相同或一致具有唯一性。根据当代音乐学者的研究以及我个人的吟唱体会,呼麦发声的要领有二:缩喉和反舌。郭云鹤在《试论呼麦及其演唱方法》中指出:“一个是反舌,就是舌尖上卷,一个是缩喉,所谓的憋气。反舌时气流直冲上颌,会发出金属般的泛音。缩喉时胸腔和口腔被连接共震,出现低音。”“缩喉”的作用在于通过“憋”、“顶”、“挤”的过程,将丹田之气提升到喉部,用回旋气流同时冲击主声带和次声带;“反舌”的作用在于分气,呼麦是“利用舌把气流分开,所谓分气法的喉音艺术”。舌头正是将气息一分为二的工具,由此而创造一种神奇的复音声乐。 元刘赓《啸台》诗曰:“舌如卷叶口衔环,裂石穿云讵可攀。鸾凤不鸣人去久,荒台无语对共山。”“舌如卷叶口衔环”将长啸的发声方法和口型特征说得既贴切又形象,“裂石穿云讵可攀”则夸饰长啸的艺术效果。宋释觉范《石门文字禅》卷六《王仲诚舒啸堂》“齿应衔环舌卷桂”的诗句也准确地写出了啸者的口型与舌位特征,所谓“桂”是指桂叶,形容啸者气息的美好。西晋王嘉《拾遗记》卷五载: 太始二年,西方有因霄之国,人皆善啸,丈夫啸闻百里,妇人啸闻五十里,如笙竿之音,秋冬则声清亮,春夏则声沉下。人舌尖处倒向喉内,亦曰两舌重沓,以爪徐刮之,则啸声逾远。故《吕氏春秋》云“反舌殊乡之国”,即此谓也。 太始为汉武帝年号,太始二年即公元前95年;所谓“因霄之国”,当为“吟啸之国”,“因霄”与“吟啸”发音相近,由音近而致讹。这虽然是小说家言,却是证明“啸即呼麦”的核心性文献之一,因为它同时点明了舌、喉对长啸的生理意义。所谓“舌尖处倒向喉内”,是说用舌头制造一个封闭的共鸣咽腔,在气流对声带的冲击下,喉头不断震动,发出持续的啸声。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啸旨》强调“和其舌端”,并且详细记载了以反舌之法为核心的十种啸法,如“外激”:“以舌约其上齿之里,大开两唇而激其气,令出入,谓之外激也。”对于其他九种啸法,《啸旨》都说如此用舌,而“以舌约其上齿之里”就是反舌,即《吕览》所说的“人舌尖处倒向喉内”,“两舌重沓”。可见用反舌之法对长啸的发声是至为关键的。在人类声乐艺术的现代遗存中,只有呼麦歌唱采用这种方法(卡基拉唱法需要舌头平伸,属于例外)。 在这里,我们需要提一下口簧(即口弦琴)。《诗经·巧言》“巧言如簧”说的就是这种乐器。其实,口簧是呼麦演唱时常用的乐器,二者之间的关联性主要表现为持续性基音(安宇歌称为根音)的存在。唐段成式《酉阳杂俎》续集卷三载: 许州有一老僧,自四十已后每寐熟,即喉声如鼓簧,若成韵节。许州伶人伺其寝,即谱其声。按之丝竹,皆合古奏。僧觉亦不自知。二十余年如此。 所谓“喉声如鼓簧”,实际上就是发出呼麦之音。 上引《拾遗记》卷五称“因霄之国”的国民“以爪徐刮之,则啸声逾远”说的就是口簧。口簧是一种内置于口腔中弹奏的微型乐器,由于簧音与啸声具有同质性,所以便有人认为这是“吟啸之国”的国民在用手指刮舌头,因而将长啸的口簧伴音与长啸之声混为一谈。但《拾遗记》的这一错误记载恰好传达了“吟啸之国”长啸艺术的实况,那就是人们在长啸的时候,经常用口簧来伴奏。西晋诗人陆云在《为顾彦先赠妇往返》中写道: 皎皎彼姝子,灼灼怀春粲。西城善雅舞,总章饶清弹。鸣簧发丹唇,朱弦绕素腕。轻裾犹电挥,双袂如雾散。华容溢藻幄,哀响入云汉。 西城美女的“雅舞”、“鸣簧”和“哀音”,实际上说的是舞蹈、口簧演奏与呼麦歌唱三位一体的艺术表演。“朱弦绕素腕”说明表演者弹奏的是绳振式口簧。现在阿尔泰等地区的呼麦表演也常用口弦琴伴奏,有学者称这种现象为“跨界潮尔”,至于用口簧伴舞的现象,在台湾的某些原住民和云南普米族人中可以找到,譬如台湾电影《赛德克·巴莱》就有口弦舞的场景表现。另外,蒙古国的民族舞蹈也有用呼麦伴舞的情况。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