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是题材的角度。在莱辛看来,诗和画都是对现实世界的摹仿,因此现实世界也就是它们的题材。现实世界中的事物有静止的,也有运动的。画的媒介是在空间中展开的,因此画的题材主要是以并列的方式在空间中存在的静止的事物。而诗的媒介是在时间中展开的,因此诗的题材主要是以动态的方式在时间中存在的运动的事物,而且其侧重的也不是事物,而是事物的运动。当然,“绘画也能摹仿动作,但是只能通过物体,用暗示的方式去摹仿动作。”“绘画在它的同时并列的构图里,只能运用动作中的某一顷刻,所以就要选择最富于孕育性的那一顷刻,使得前前后后都可以从这一顷刻中得到最清楚的解释。”④所谓“最富于孕育性”,是指绘画表现的那一顷刻,既表现了现在,也包涵了过去,又暗示了未来。比如拉奥孔父子三人被两条大蛇缠绕的故事。维吉尔的诗描写他们是张开嘴大声地哀号。而在拉奥孔群雕中,他们的嘴则处于将张而未张的时刻。这个时刻就是最富于孕育性的时刻。因为嘴将张而未张一方面包含了他们被蛇缠绕而感到痛苦的过程,另一方面也预示了他们即将开口哀号的情景。而就诗来说,“诗也能描绘物体,但是只能通过动作,用暗示的方式去描绘物体。”“诗在它的持续性的摹仿里,也只能运用物体的某一个属性,而所选择的就应该是,从诗要运用它那个观点去看,能够引起该物体的最生动的感性形象的那个属性。”这个属性一般地说就是动作,诗应该在动作中来描写事物。如“荷马要让我们看阿迦门农的装束,他就让这位国王当着我们面前把全套服装一件一件地穿上:从绵软的内衣到披风,漂亮的短筒靴,一直到佩刀。”⑤扣住这一穿衣的动作,阿迦门农的装束就生动地展现出来了。如果只是对装束作静态地铺陈,在莱辛看来是不对的,因为那是在拿诗的短处与画的长处竞争,注定是不能取得胜利的。如《红楼梦》中宝黛初次相见时对宝玉装束的描写:“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蹬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⑥整段文字只是静态地铺陈贾宝玉的装束,就很难生动。读者只是看到一大堆名词和描写,对于宝玉的具体装束还是不甚了了。⑦ 其三,是观众接受的角度。观众接受诗与画,所用的感官是不同的。观众对画的接受主要靠眼睛,对诗的接受主要靠耳朵。莱辛指出:“颜色并不是声音,而耳朵也并不是眼睛。”“在绘画里一切都是可以眼见的,而且都是以同一方式成为可以眼见的。”⑧所谓以同一方式成为可以眼见,是指出现在画面中的任何物体都是以空间的形式为观众的视觉所感知。神与凡人,如果不通过空间形式如大小、形状、颜色、或身穿的服饰、特殊的标志等区别开来,在接受者眼中是没有区别的。如欧洲古典画中的许许多多的维纳斯,就外形来说,也就是人间的一个美妇人而已。而诗的媒介则是“在时间中发出的声音”。接受声音的感官自然只能是耳朵。对于耳朵来说,“听过的那些部分如果没有记住,就一去无踪了。如果要把它们记住,要把它们所留下来的许多印象,完全按照它们原来出现的次第,在脑里重新温习一遍,要它们显得像是活的一样,而且还要以合适的速度把它们串联起来回想,以便终于达到对整体的理解,这一切需要花费多少精力啊。”而“对于眼睛来说,看到的各个部分总是经常留在眼前,可以反复再看。”“因此,时间上的先后承续属于诗人的领域,而空间则属于画家的领域。”⑨换句话说,诗适合描写时间承续中的事物或事物的运动,画适合描写空间静止的事物。⑩ 其四,是艺术理想的角度。画的目标是美,而诗的目标则是表情与个性。因为画的对象是空间中静止的物体。而“物体美源于杂多部分的和谐效果,而这些部分是可以一眼就看遍的。所以物体美要求这些部分同时并列;各部分并列的事物既然是绘画所特有的题材,所以绘画,而且只有绘画,才能摹仿物体美。”既然只有绘画才能摹仿物体美,那么绘画就应把物体的美或者简单点说把美作为自己的目标。虽然作为摹仿的技能,画也能描写丑。但“作为美的艺术,绘画却把自己局限于能引起快感的那一类可以眼见的事物。”“凡是为造型艺术所能追求的其他东西,如果和美不相容,就须让路给美;如果和美相容,也至少须服从美。”(11)诗则不同。“诗人既然只能把物体美的各因素先后承续地展出,所以他就完全不去为美而描写物体美。”莱辛认为,物体美只有同时呈现出来才能达到理想的效果,诗无法做到这一点,因此,诗不把物体美作为自己描写的对象,“荷马故意避免对物体美作细节的描绘。”“凡是不能按照组成部分去描绘的对象,荷马就使我们从效果上去感觉到它。”(12)或者化美为媚,描写动态中的美。而这就是表情与个性。表情是动态的,而个性也只有在情节中,在事件的发展中才能展现出来。因此二者都是一种动态的美。 莱辛的《拉奥孔》写在语言艺术取代视觉艺术成为艺术的主要形式的时候,他的扬诗抑画的主张符合当时艺术的发展趋势,而且扣住了诗画各自的特点,深入系统,因此他的诗画差异论很快得到普遍的认同,并且至今仍是批评界主流的看法。 但是,莱辛的探讨也存在一定局限。 首先,是范围的局限。莱辛《拉奥孔》的副标题是《论画与诗的界限》,但实际上,莱辛讨论的对象不限于画与诗。在《拉奥孔》中,诗实际上等于文学,而画则等于艺术。在《拉奥孔》中,莱辛经常将画与艺术并举,他讨论的主要对象之一“拉奥孔雕像群”也不是绘画而是雕塑。进一步分析,我们可以看到,莱辛在《拉奥孔》中所谈的艺术并不包括音乐,也不包括舞蹈等人体活动艺术,他讨论的艺术实际上主要限于绘画和雕塑,也就是他所说的造型艺术,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视觉艺术或图像中的静止的二维和三维形象。但是,视觉艺术或者说图像的范围并不局限于绘画和雕塑。它至少包括如下几种类型:1、二维平面上的静止形象如绘画、图片;2、二维平面上的活动图像,又可分为纯活动图像如无声电影,没有声音的录像、哑剧片等,配有其他因素的活动图像如电影、电视、有声录像等;3、三维立体形象,静止的如雕塑、建筑,活动的如全息摄影、木偶剧等;4、现实中的活的形象如舞蹈、戏剧、人体艺术等。《拉奥孔》探讨的艺术的范围明显过于狭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