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副文本,可复原特定的鉴赏场景,从而揭示鉴赏者的艺术情趣和时代文化风貌。赵令松之兄赵令穰曾作《江村秋晓图》,万历十九年(1591),赵士桢收藏此画,如获至宝,其拖尾跋文欣喜语气洋溢于字里行间:“他氏得之,尚重若灵蛇之珠、荆山之璧,桢也敢不奉为家宝。”万历二十八年(1600),汪元范得观此图,在赵士桢跋后题云:“庚子夏孟望日,颍川汪元范观于左辅南氏玄象山房。”汪元范,字明生,与题跋下钤“汪元范印”“明生”相合。南氏,指南师仲,字子兴,与赵士桢为至交,室名玄象山房。万历二十八年五月十五,赵士桢将《江村秋晓图》携至玄象山房,与南子兴、汪元范同观,汪元范题字。更有意味的是,此日的赏鉴活动还有一个人——张寅,此人没有题字,但在汪元范题字后钤下了自己的两枚印章:“张寅”“恭父”。张寅以琢砚著名于时,亦擅画。“恭父”当为张寅之字或号。张寅与汪元范交好,汪有诗《张恭父画柳行》(朱彝尊编《明诗综》卷六十九)赞其绘画,诗中称其“张生”,显系晚辈。此次赏鉴活动,汪元范带上了张寅,张在汪题字后钤章。穿越时空,我们可以悬想四百多年前四人品鉴绘画的洒落意态,特别是张寅虔诚钤下自己印章的情景。 副文本的书者会在有意无意间与画作形成最大程度的契合,其间亦代表着书写者当时的精神状态和审美追求。赵孟名作《鹊华秋色图》,画面上留白有自题,拖尾有赵孟挚友杨载、同僚范杼跋。明代书画家董其昌酷爱此画,于后隔水及拖尾5次题跋。此类副文本,不仅仅是内容与画作有互文的意义,而且其书法亦精美绝伦。《鹊华秋色图》还有两则跋语很有意思。一则是正统十一年(1446)钱溥将虞集对赵孟别的画作的题跋录入拖尾。后识云:“昔虞文靖公题松雪翁画图,简约精妙,可谓两绝。友人徐尚宾见而爱之,求余录入《鹊华秋色图》内,以足其美。”一则是崇祯三年(1630)董其昌从张雨(字伯雨)诗集中录入了《鹊华秋色图诗》。诗后识云:“右张伯雨诗集所载,惠生属余再录以续杨、范二诗人之笔。”徐观(字尚宾)和于玉嘉(字惠生)求著名书家钱溥、董其昌题签,书画互彰,本意均为抬高藏品身价。有意思的是,这两则跋语还展现出画外副文本生成之后,向画内移动的生动过程。 最后,需要特别指出的是,绘画副文本有时会对文本造成侵犯甚至伤害,破坏了绘画的艺术价值。乾隆雅好收藏,他对名家书画爱不释手,反复题诗题词和钤印。他收藏的画作,题跋钤印位置不当者颇多。前揭《墨梅图》,在上翘的墨梅分枝末端和王冕自题诗之间,有留白一方,疏密有致。乾隆却在此题诗一首,使得题诗与梅枝末端几无间隙,破坏了画面的整体和谐。其实,此画下方还有大片留白可供题签,但是,九五之尊的乾隆岂肯居于人下,硬生生地将题诗置于王冕自题之前、梅枝之后的狭小留白,画面美感横遭破坏。《鹊华秋色图》也是一样,本有长长拖尾可供题签,但乾隆于拖尾题跋5篇尚意犹未尽,还在画幅上方留白处留题4篇,使得画幅上方的高远天空,密密麻麻全是乾隆墨迹。更有甚者,墨迹前后他还大量钤印,本来局促的留白空间,更显逼窄,秋高气爽的氛围全然不见。这种习气在乾隆之前就已然存在。明代富商兼收藏家项元汴,就喜欢以钤印方式表达自己对藏品的珍视。如绘画经项元汴、乾隆两人递藏,大多都印痕累累,《鹊华秋色图》就是典型。此画画面钤印61枚(含骑缝),其中项元汴16枚,乾隆19枚。对此种副文本对文本的粗暴侵犯,早有有识之士提出过批评:“项子京得名画,自书价值于帧尾,遍加藏印,余有句云:‘十斛明珠聘丽人,为防奔月替文(纹)身。’”(叶昌炽《语石》卷九)批判的是项元汴(字子京),其实乾隆何尝不是如此。项元汴富甲一方,乾隆执掌天下,显然,这是金钱和权力对艺术的施暴。 (作者:杨理论 系西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