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你书中有一个人物反复引用一句诗“这世间,百看不厌”,向他的孩子表达他对生活的爱。在你的书中还有许多对日常生活工笔式的细节描画,比如回忆奶奶如何做家务,回忆一场战役打响前的清晨薄雾。你怎么看这些细节和文学的关系? 阿列克谢耶维奇:我认为文学就是细节。整个世界就是由细节构成的,你如何坐在这里、哪些纸张摆在你面前、你怎么看这些纸张,这些细节都非常重要,都是需要传达出来的。也就是说,这些细节本身就是有艺术性的,但需要你去寻找、去挖掘。为了找到众多艺术性的细节,你提出什么样的问题以及你怎么问,都非常重要。比如,我多次去采访一个人,问他是怎么上前线的。这里就包含了许多细小的问题:你在家的最后一天妈妈跟你说了什么、你穿的什么衣服、带了些什么,等等。 “我对生活本身极度信任” ——文学从生活里探求真相 记者:你的写作和许多作家不同,你直接选择生活中的客观事件和真实存在的人,你为什么这样选择?你勘察真相的勇气何来? 阿列克谢耶维奇:真实和美,我会选择真实。当我看到人人都不想听我说话、不想因为回忆起过去而难过,我就更加坚信自己要继续采访下去:我要理清楚发生了什么。这种真相不是从经过了艺术加工的东西里去找,而是从生活本身中去找,我对生活本身极度信任。当我们用理念去偷换或替换生活本身的时候,就是在用冰冷之光取代温暖。人们对虚假的东西不感兴趣,任何虚假都会被真相的高温烧掉。 我完成每本书基本需要5到10年的时间,每本书找的人有所不同,到了写《二手时间》时,我寻找每一个可以寻找的人。众多普通人在讲述他们故事的过程中,就给了我他们真理性的答案。陀思妥耶夫斯基说:每个人都会用真理治疗自己。我希望我能通过让各种人“发声”而尽可能呈现出世界的真实面貌,继而让这种真实可以治疗更多的人。如果说有勇气,或许俄罗斯的战争文化和战争文学有助于我。 记者:近年来,非虚构写作在中国文学中比较受关注,你怎么看非虚构写作对“真相”的呈现,以及非虚构写作中的伦理问题? 阿列克谢耶维奇:真相是被分散的,作为写作者和采访者,我有我自己的角度,同时我会尽可能贴近、复原被采访者,我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从不同的方面、不同的方向去寻找真相,正是从它们的交叉当中,产生出时代的特点和生活其中的人的形象。 我曾经接过一个电话,对方问我为什么在书中给她取了一个化名。我没有用她的真名,是担心给她带去麻烦。但是她希望署她的真名,她希望自己所经历的一切被人知晓。也有人一开始同意公开他的讲述,后来出于现实考虑而拒绝,我会尊重对方的意见。 记者:你的写作涵盖了那片土地20世纪以来几乎所有的重大事件,但这一切又只是你作品中的远景:在你写战争的书里,看不到战役,但会看到当女兵经过时,战士不自觉地挺直腰杆。你为何如此执着于对人性细微处的体察与表现,就像一位人性的外科医生? 阿列克谢耶维奇:一方面,这是我看问题的角度,一个人可以包含一切,大事可以通过小事、通过一个人的事来讲;一方面,我认为相较于具体事件,人的心灵史更为持久。随着岁月的流逝,有些会强化,有些会减弱,强化出来的是隐秘的人性,人性能够击败非人性,仅因为是人性。我感兴趣的是人类孤独的灵魂都发生着什么,在我看来,世界正是由此而改变。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