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银杏町》开篇伊始,就以漫不经意的笔触,好像要给没学过旧假名用法的人补课:“银杏(又名公孙树),在旧的假名用法里,写成い、て、ふ。它刚开始凋散的叶子,恰好就是那姿态,随风飘舞。” 这是一篇描画老人生活小景的短篇小说。若是推算,没准它还属于老人题材的最早的一批,不过显然作者没有对老人题材日后走红的盘算。 读着会意识到写的像是东京大学附近,因为那儿银杏繁茂。“银杏”一词确实色彩鲜烈,而且它的假名拼写不管新旧,都使人不住联想蝴蝶的形象。 小说勾勒了同在一个澡堂子里消磨午后时光的一群市民,其中作为小说人物着重写了A和B,一对不同气质的老人。 比起那一群 “除非澡堂子歇业一天不差每天一趟 ”来泡澡、每天家长里短、叽叽喳喳的市井草民,这一对老友显然属于知识阶层。只不过两个人里,A饶舌、B寡言,A气盛、B谦和。 一日泡着澡,A对公务员贪腐的社会监督问题津津乐道,而且逼着 B亮明观点。B却不以为然,以为什么意思都没有,与其瞪大眼睛监视别人的收入所得,最终不过是白白弄脏了自己的眼睛,还不如不知道更好。A听了不高兴,他出言不逊地斥责:你这态度,还算是东京都民吗?不,还算是日本国民吗? B被惹火了。从不争执的他,回了一句:反正我就是这么想。这么想不好的话,你就说我 “非国民 ”也行啊。 这是一句重话。须知战争期间,日本从来就把对主旋律怀疑、对大国崛起消极的人,骂作 “非国民”,级别几乎就是我国惯说的汉奸。 事后一连十几天B不来这个澡堂子了。A得罪了人,心中不安,想找补过失。他屈尊地钻进叽叽喳喳的泡澡草民群里,费力问到了地址,拖着被中学生自行车撞伤的腿,找到了B的住所。 B对先前的口角全不在意,欢迎欢迎,茶点招待,举止间潇洒儒雅。于是小说让读者窥见了B的面目一角。 A口无遮拦,随口说的都是——好大的家宅呀,你显然身份不一般哪,了不起的隐居者哟。而B的闲谈,却是无事时观看海边的小鸟,发现了一种鸟,本是一种,却有黑黄两色;还有秋日的螳螂,你看它们居然身体的颜色随草色变化,夏天翠绿,秋天枯褐。他解释十几天没去澡堂子是因为和老伴去逗子海边,给儿子看孩子。今晚儿媳妇要表示答谢,陪着老伴一会儿就到,谢礼是招待他们去看歌舞伎。 再吟味他反对附和舆论的独立劲儿,淡彩之下,B的隐士形象若隐若现。总之借助 A的窥探癖,小说轻轻三遍,暗示读者,B不像是凡夫俗子,虽然他只出场一次。全篇随意挥洒,流畅自如,并无半句微言大义夹杂。只有一处,当聊到逗子的秋景,B随口说: 要说隐居者,螳螂可是很多哟。这个时节嘛,都是些老态龙钟的家伙。一旦草木枯了,自己的身子也成了枯草色。一身褐色,每天早上,挤在屋檐下向阳的地方。讨厌的家伙呀,干什么也没精神了,只顾着暖和自己。一想到我们也会变成那样,心里就生厌。 A附和道:“就像澡堂子里那伙人 ……” 没写B的回答。读至这一笔会感到一篇写了很多人。确实这一笔是必要的,如果没有澡堂子里那一伙庸众,就没有与庸众以沫相濡的隐士。“那些人 ”如老态龙钟的枯草螳螂或许该让A蔑视数落,但“这些人 ”却悄无声息退守一隅,处处随和,深不可测。 A重返孤独,继续一人散步。 他因为脾气古怪,和儿媳妇已经相处不快,孙子们又死守电视吵嚷,使他不愿待在家里。前几天散步被中学生疯骑的自行车撞伤,但这一天他散步仍走得很远,路上买了盒牛奶糖。 这里不言而喻,就是本乡一带,住着大批学者名流的东京大学正门附近。含着一块糖,他步入了东大工学部院内。银杏树又一次登场了: 公孙树的树枝伸展,似乎至少有两种。 用全身的气力,把所有的枝干都向着天空伸出去的那一种,有某种激烈的悲怆感。在它身挂黄叶的期间,朝夕一旦遇上阳光,立即呈出燃烧之势。叶子落尽之后,更像赌上灵魂却不能登天的巨人的老态。 而这里,工学部门前的公孙树却不是那一种。它平坦地朝西方伸出低枝,像守护着土地,姿态柔和。 地上厚铺着黄叶,树边有一些长椅。透过金黄耀眼的银杏枝缝,能眺望工学部的建筑。A坐了下来,旁边有个大学生,正仰面朝天发呆。 A向年轻人搭话,指着工学部门前的一座雕像,问学生那是谁。学生读着铜牌,J.Condoor,但不知是谁。于是 A告诉他:这是英国人乔·康德,日本建筑界的大恩人,鹿鸣馆的设计者。小说即此结束,留下满眼银杏的黄色,如口中那块糖的甜味。 百度上说他写的是小市民小说,我只在《银杏町》前后读了几篇,虽然都语带诙谐、不动声色、以拒否微言大义为特征,但并不 “小市民 ”。也许因为这个银杏茂盛的街区藏着的历史太多,他没有忍住感慨?结尾的一笔没有抑制怀旧。于是,这一篇也就能和飞过鞑靼 海峡的蝴蝶沟通,透露了一丝暗中珍藏的乡愁。当然,它再也不是日俄战争大胜后回荡在文人墨客心头的那种狂妄了,写于一九六六年的《银杏町》短小含蓄,它退回自己的街町,安静地缄默着,似乎在守护着一点什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