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植根于语言的历史中。一首诗的“好”却是超越语言的。一位韩国诗人曾告诉我,在他看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是最高之诗。一首诗的“好”也是超越历史的,直到今天,我们依然觉得李白的诗是好诗,萨福的诗是好诗。每个民族、每个时代都在用自己的语言和方式,把永恒的“好”表达出来。 诗近于宗教,但宗教只有一部经典,诗却是一种天然的民主,每个人都有可能通过语言来师法造物主,创造自己的《诗经》。决定一个人是否是诗人的,不是君权神授,而是文明史。这是诗的世俗性,也是它容易被打着各种旗号复习陈词滥调的原因。 若问一首好诗的“好”究竟是什么,那么,别无他法,我只能读诗给你听。我们无法像谈论一部电影或现实主义小说那样去谈论一首诗,诗是不能转述的,不能说有一首诗,它讲了什么什么,所以有多么多么好。一首诗就是诗人所创造的一个场,必须由读者自己进入,置身其间,才能真正感受和判断。“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在历史时间中积累而来的阅读经验会告诉你,什么是好诗。如果世界上只有一首分行排列的东西,就像行为艺术一样,每一件都是独一无二的,那就很难说出好坏了,而诗必须比较,放在书架上、放在经验中进行比较。 法国历史学家布罗代尔主张将历史分为短时段、中时段、长时段三种。诗的魅力也是有不同时段、不同范围的。好的诗会不胫而走,不好的诗比较尴尬,发表出来之后还要自我辩解、自我营销。将经验中的好诗与今天的诗放在同一个平台来展示,这个办法我赞成,这会调动起许多因素,比如《诗经》中的好和新诗中的好分别是如何好,这就有许多话可说。一比较的话,读者就会发现,《诗经》不是首首都是长时段的,而新诗虽然不过100年,也有那种长时段的“好”在。 “它打动了我”,常常成为人们喜欢甚至感谢一首诗的理由。我承认打动的重要性,但打动却不是我所说的那种“好”。是被诗打动,还是被语言的小花招打动,被一些意思、观念、结论或某种抗议、媚俗、哗众取宠、奇谈怪论所打动?这种打动能否穿越时间,一直打动?诗创造着文明,文明也以诗的方式塑造着诗、筛选着诗。当种种呓语随时代变化而烟消云散的时候,我们依然被屈原李白们打动,他们不仅打动了我们,也打动了时间。 真正好的诗就像塔一样,塔基广大,语言直接、简单,让很多人有感觉,被打动,可以进入,但诗真正的核心,它要表达的最隐秘的部分,是一层层往上升的,读者经验的深度不同,对诗的领悟也就不同。不是说只有作者才有精神性的东西,读者只是像学生那样一一接受。诗是对无的召唤,如果读者心中对“无”毫无感悟,满脑袋都是如何占有,他就无法进入诗。 现在一个不太好的现象是,一个安静的诗人一旦被网络注意,被媒体发现,马上就会变成新秀,喧嚣起来,浮躁起来。这给读者带来的印象是,诗变成了一种走钢丝的行为艺术,只有抓住眼球才是好诗。在微博微信带来诗歌传播的“百花齐放”的时候,如何树立和建立写诗的“金字塔”,恐怕是我们应该关注的问题。诗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平易近人,这不是对诗的要求,是对世故的要求。“走红”也只是衡量明星的标准,不是衡量诗人的标准。刚刚去世的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姆就不是“走红”的诗人,他的去世之所以为很多读者所知道,是因为他持续一生的攀登般的写作。他在世界上有读者不是一年两年的事,60年来他一直有粉丝,60年后他还会有读者。 世界永远焦虑,诗却是一种定力,每个时代都是,焦虑不安的晋,出了个陶潜,悠然了。这也是为什么我特别尊重中国当下那些持续写作30年以上的诗人,他们30年来一直写,一直有读者。看看国内那种超市般的书店,你就知道30年来一直有人在读他们的诗是多么了不起。中国当代诗歌早已不是某些抒情诗选本中展示的那种风花雪月、无病呻吟、不值得读者严肃对待的形象,早就超越了那种青春迷狂式的小资产阶级抒情,客观地说,新诗正在重建汉语的丰裕、中正、朴素、安静,正在走向深厚。中国诗歌不再是世界之外的地方性知识(如东方神秘色彩、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形象之类),而是作为一种在世界中的写作,与世界诗歌同步。 有人说,今天这个世界是本雅明谓之灵光消逝的时代,一切都是复制的、技术的、数字的。但是,诗依然作为一门古老的手艺而存在。今天诗人写作的方式和《诗经》时代的作者是一样的,还是要赋比兴,要兴观群怨,要象征隐喻,读者阅读的路径和《诗经》时代进入诗的路径也是一样的,无法另辟蹊径。诗守护着文明,如同全球同质化大潮中的一股暗流,引领每个民族回到开始,回到起源,回到母语,让我们意识到我们是谁,我们的根基是什么,我们的文明以及在世界中的位置又如何。 (本报记者 胡妍妍采访整理) 作者简介 于坚,当代诗人,代表作有《尚义街六号》《0档案》《对一只乌鸦的命名》《便条集》《诗集与图像》等。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