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屈士燝、屈士煌兄弟自滇返粤 桂林城破时,广东番禺人王邦畿(1618-1668)亦从桂林东归,躲避在顺德龙江。王邦畿为崇祯时副贡生。南明绍武中,以荐官御史。后永历在肇庆称帝,与友人陈恭尹一起同往从之。(83)他如何从桂林归返顺德之详情已不可考知,但其诗集中有一诗《赠屈贲士仪部泰士职方》,记载了一起当时颇有影响的返乡故事: 吁嗟漠漠步维艰,不敢安居有愧颜。劳瘁十年双泪尽,飘零万里一生还。禁承母命论时事,爱着僧衣住旧山。兄弟壮年怀并美,风流谁复与追攀。(84) 王邦畿于此诗诗题之下有一小注云:“辛丑归自黔中。”“辛丑”为顺治十八年(永历十五年,1661年),“屈贲士仪部泰士职方”是指屈士燝(字贲士,一字白园,1627-1675)、屈士煌(字泰士,一字铁井,1630-1685)兄弟。(85)屈氏兄弟俱为番禺人,与屈大均为堂兄弟。(86)屈士燝是隆武元年(1645)举人,隆武二年(1646)广州破,与弟屈士煌破家起义,与陈子壮等互为犄角,后溃败。永历二年(1648)奔梧州朝永历帝,拜中书舍人。桂林溃败后,与弟士煌走匿西樵。后辗转入滇追随永历帝,历官至礼部仪制司主事。士煌则授兵部司务、试职方司主事。清军入滇,永历仓皇西逃,士燝、士煌兄弟追之不及,遂东归。(87)这是目前可以考知的南明文臣返乡的最后记录。 王邦畿此诗所咏即屈氏兄弟东归一事。“万里”一词自杜甫之后就在诗中频频出现,多为虚饰夸张之语,此诗所云“劳瘁十年双泪尽,飘零万里一生还”,却是屈氏兄弟的真实写照。王邦畿在结尾说“风流谁复与追攀”,表示出了对屈氏兄弟的推崇与礼敬。 但屈氏兄弟何时返乡的时间,学界尚未取得共识。汪宗衍先生认为是顺治十六年(永历十三年,1659年),(88)邬庆时先生沿之,(89)与王邦畿记载有所不同。二人所据文献均为屈大均所撰《伯兄白园先生墓表》、《仲兄铁井先生墓表》。然细绎屈大均所撰墓表,则屈氏兄应于顺治十八年(永历十五年,1661年)返乡无疑。屈大均在《伯兄白园先生墓表》中说屈士燝“知事不可为矣,乃决意东归。”后又听说郑成功将要攻下南京,拟返番禺取道往南京,结果“比抵家,母子相持痛哭,旋闻大行皇帝与皇太子遇难。伯兄愤惋过伤,遂得吞酸翻胃之病,历数月,呕吐颇平,然遇春时辄发,连岁苦之。”(90)郑成功攻打南京在1659年,故汪、邬二位先生将屈氏兄返乡时间系于是年。但屈大均《仲兄铁井先生墓表》说屈士煌“闻延平王以舟师攻复镇江,已薄南京城下,乃决策东迁,将从大庾关取道以往。比抵家,太宜人相持恸哭……二兄此时俯仰悲酸,欲行复止。逾岁,为十六年壬寅。”(91)从“闻延平王”攻打长江下游到“决策动迁”,再到“从大庾关取道”,最后到“抵家”,实际上有一个漫长的过程。“逾岁,为十六年壬寅”则可证明屈氏兄弟抵家的时间为“十六年壬寅”的前一年,即永历十五年辛丑(1661)。 既可确定返乡的时间,则可知在屈氏兄弟万里返乡前四年,也就是顺治十四年(永历十一年,1657年),屈大均有《怅望为家礼部兄贲士兵部兄泰士作》一诗,诗云: 怅望滇南杀气凝,十年龙血已成冰。红霞尚自依行殿,白草无从问义陵。诸葛但教兄弟在,文渊应见帝王兴。艰难六诏归来日,花萼名高世所称。(92) 此诗对屈氏兄弟在云南辅佐永历帝寄予厚望,结尾期待他们在归来时功成名就。此后,屈大均又有数诗先后寄屈士煌、屈士燝,言语殷殷。《赠家泰士兄》七律五首,诗中反复期待屈士煌建功立业。如其一颔联云:“遣臣最熟云南事,私史长书大历年。”(93)朱希祖指出,此处因避讳而将“永历”写为“大历”。尾联云:“高文典册凭君手,更补从龙传几篇。”其二有云:“南屈文章当代少,怀王子弟异时封。”其三有云:“暇日一尊歌出塞,封侯最羡得阏氏。”均希望屈士煌在永历朝有一番作为。(94)但《寄从兄贲士员外》一诗却截然相反,诗云: 万里黄云接楚天,愁君匹马战场边。将归故国无乔木,欲住春山有杜鹃。绝袂空伤慈母意, 采薇谁和寡兄篇。金沙江水知难渡,未得从亡入瘴烟。(95) 此诗颇苍凉萧飒,“将归故国无乔木”、“金沙江水知难渡”诸句,均已感觉到复明的无望。据末句“金沙江水知难渡,未得从亡入瘴烟”,此时永历帝应该已退至缅甸之大金沙江,故屈大均此诗应作于永历十三年(顺治十六年,1659年)三月以后,(96)恰值屈士燝兄弟准备取道故乡奔赴南京之际。 屈氏兄弟返乡后,屈士煌有《归自滇中呈故园同社》诗云: 乾坤谁遣又生存,禹鼎消沉日月昏。乌鸟岂知还故苑,芳兰今始避当门。浮生孟浪终惭道,未死颠连恐负恩。乱后故人相念否,高歌谁为作招魂。(97) 全诗有强烈的自我否定的意味。首句就质疑自己为何还活着,难道是谁派遣你、要求你活着的吗?此句颇突兀,因为人谁不想活着,为何要自我质疑活着的问题呢?次句则交代理由,即明室已屋,所谓“禹鼎消沉”而导致日月昏暗。次联继续质疑自我。在一般的看法中,乌鸟当然知道回家,陶渊明名句云:“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就是这一层意思。然而屈士煌却反着说,“岂知”,不知也,即乌鸟不知返回。“芳兰今始避当门”一句,芳兰喻君子。《三国志·蜀志·周群传》记载:“先主将诛张裕,诸葛亮表请其罪。先主答曰:‘芳兰生门,不得不鉏。’裕遂弃市。”(98)君子当有不惜被杀头而忤逆上者的勇气。如果芳兰从现在开始“避当门”了,则芳兰还能算是芳兰吗?不过野草而已吧。屈士煌选择返乡,觉得自己连乌鸟都不如,也根本没有“当门芳兰”的气节和勇气。诗歌至此,铺垫已足。颈联开始直抒胸臆,痛骂自己一辈子孟浪,有愧于读书人的“道”,而忍死偷生,辜负了君王的恩德。末联言不知旧友是否尚挂念我,不知道有谁可以为我唱一曲《招魂》啊?此句极沉痛。王逸云:“宋玉怜哀屈原,忠而斥弃,愁懑山泽,魂魄放佚,厥命将落。故作《招魂》,欲以复其精神,延其年寿。”(99)朱熹注:“荆楚之俗,乃或以是施之生人,故宋玉哀闵屈原无罪放逐,恐其魂魄离散而不复还。”(100)据此,宋玉是为活着的被放逐的屈原招魂。后来杜甫《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中说:“呜呼五歌兮歌正长,魂招不来归故乡。”(101)屈士煌如今已经返乡,但魂魄没有回来,所以还需要友人为之赋《招魂》吧。 此诗在南明文人的返乡诗中十分特别,对于脱离行朝的行为,没有别的人好似屈士煌一样自责之深。可惜文献残存,不能系统探讨他返乡的过程。仅知他早先在云南时,曾有一诗《滇南元夕》: 一气回阳万井烟,红衫宝马迸如泉。春街烂漫清平屐,月地噌吰大小弦。度曲千门翻白纻,悬灯百戏选青钱。繁华好梦频消歇,粉饰怜看半壁天。(102) 此诗必是追随永历朝廷时在云南所作,元宵佳节本是乐事,全诗前面都在描摹佳节的繁华,尾联却以哀叹收束,说眼前的“繁华好梦”不过是仅余半壁江山的永历朝廷在粉饰而已。其实哪里还有“半壁天”,西南一隅都眼看不保。 屈士燝有《客中九日同泰弟赋》一诗,记载与屈士煌两人在客中的情况: 去国多同苦,穷秋滞异乡。客情今两度,佳节又重阳。爱汝年俱壮,思亲鬓已霜。故园携酒处,梦到菊花傍。(103) 此诗虽是应时应景之作,却情真意切。诗中言两年来滞留异乡之苦,思及家人及故园赏菊饮酒之乐。屈士燝返乡后,曾赋一诗《过访云溪诸昆玉》,说的是返乡后的感慨: 十年湖海已蹉跎,百里乡园始一过。先代衣冠遗泽在,同时生聚乱离多。舟行树里围烟渚,水到门前绕薜萝。尚有诸君当朋好,买邻真欲结云窝。(104) 此诗虽工整,但情绪较为平缓,与屈士煌的返乡诗相比,尤其显得辞浅情浮。当然屈士燝存诗无几,表现其返乡后情绪的又仅此一首。故已无法详细探知其较为详细真切的情感。 在中国的文化系统中,故乡是一个极为特殊的场所,是一个归宿的符号。故乡一直就是古典文学中最主要的主题之一,(105)是文人面对岁月流逝或仕途坎坷等境遇时的精神寄托,是文人退隐或失意时的歇脚点。(106) 南明文人的返乡诗创作数量较大,尤其如钱澄之这样情不能遏,一次以数十首诗歌来描写返乡情绪的,历代都属罕见。通过这批返乡诗,他们展现了抵抗失败后各自潦倒、悔恨、自责、归隐、休憩、潜伏等心境。返乡的经历和返乡诗的写作,在他们的生命历程中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南明文人的返乡诗在对返乡复杂心境的描述上,无疑达到了过去少有的细致和深度,极大地丰富了我们对于中国文学中返乡主题的认识。他们的返乡诗,更形成了一种悲怆的美学,与习见的温馨感伤的田园式返乡形成了鲜明对比。 作者张晖(1977-2013)英年早逝,学界扼腕,刊发此文,以志纪念!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