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朝夕论思,日月献纳”环境中赋颂文体之结合 在武帝扩充郎官系统、赋家聚集中央之前,赋体还仅仅是藩国文人进行个人抒怀、咏物的体裁,而此时,郎官赋家笔下之赋很自然地融入了政治话题或者对中央政权的颂美。这意味着赋文体的功能和艺术表现方式都发生改变。以下来分析这一变化形成的过程和表现。 “武帝内中于辞客之侈张,而外以经术为附会”(29),他通过大臣辩论的方式,来统一政见——让郎官近臣表达以皇帝为核心的“内朝”系统(30)的意志,郎官赋家因此具备参政或提供顾问之权:“上令助等与大臣辩论,中外相应以义理之文,大臣数诎。其尤亲幸者,东方朔、枚皋、严助、吾丘寿王、司马相如。”(31)司马相如虽因为口吃较少参与政论,但其赋作吸纳了此种政治智慧。《难蜀中父老》、《喻巴蜀檄》等,设问辩论,主张中央王朝应“博恩广施,远抚长驾”,实现“遐迩一体,中外提福”,阐明开发西南夷之战略意义,以完成大一统之大局(32)。此类成熟的政治观点,当不是一朝一夕和一人的思考结果,而应是集体的政治智慧。身在“内朝”的郎官赋家,从与大臣辩论和“朝夕论思”等活动中获得了富有时代智慧的政治见解。司马相如自称写一篇赋,是“几百日而后成”(33)。那么,这个时间较长的写作过程中,“朝夕论思”的政论环境,正可以给他这样的创获。 “朝夕论思,日月献纳”的开放式群体写作环境,更方便赋家从社会、政治视野中取材,这深刻地改变了过去缠绵于个人曲折心思的抒写模式。政治事件以及一些富有政治寓意的内容,在当时的赋作中很常见。司马相如在“复召为郎”后“还宜春宫”、为“奏赋以哀二世行失”所写的《哀二世赋》,使用的虽然是长于抒情的兮体,但也是政论之赋。其中“观众树之蓊兮,览竹林之榛榛。东驰土山兮,北揭石濑。弭节容与兮,历吊二世”(34)等句子,胸怀开阔,视野宽广,于登高之际问古今,充满了自命为当政者代言的骄傲感和使命感。此外,相如大赋中的礼仪与校猎场面的描写,也是对政治气势的宣耀。即便其中“架虚行危,撇入窅冥”(35)的玄虚内容,下笔亦非偶然,而是暗陈皇权之神秘。此较西汉初年,已大为不同。贾谊的赋作大都是抒一己之怀:《吊屈原赋》虽用及兮体,实有类于《逍遥游》,畅谈人生追求理想;《鵩鸟赋》探讨万物天道,乃哲学之奥思。景帝时,藩国如枚乘《笙赋》,邹阳《柳赋》、《酒赋》、《几赋》等咏物赋,占现存藩国作品总量的近90%。藩国文人和藩王之间的知遇之恩,是这些赋作的常见主题。而枚乘的《七发》除了有个政治意味的开头,全篇仍是咏物赋的作法。其《梁王菟园赋》虽有新意,但缺乏较为开阔的政治胸怀和国家气象。可以说,在司马相如之前,西汉散体赋基本上不具备政治场合性和仪式性,本质不离于贾谊“为赋以自广”(36)的命意,而并不具备表达时代精神和历史使命感的功能。 另外,武帝时郎官赋家常出使边境、传令地方的使臣活动,也对他们的赋作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武帝时期,“时方外事胡、越,内兴制度,国家多事,自公孙弘以下至司马迁,皆奉使方外”(37)。严助自吴来,武帝独擢为太中大夫,“遣助以节发兵会稽”(38);司马相如自蜀地来,武帝就让他去安抚蜀地父老,并出使西南夷(39);枚皋“拜为郎,使匈奴”(40)。使臣语言天分极高,心思细密,善于论辩,在外交时宣扬国威,长于夸颂。正如钱穆所云:“有辞赋文学之士颂功德,而不免于夸。”(41)司马相如之赋正是借使臣之口“颂功德”。《上林赋》中,亡是公摆出来自中央朝廷者的姿态,来教训子虚和乌有先生“不务明君臣之义,正诸侯之礼”(42),即是一种“使臣之文”。宣教式的《难蜀父老赋》中,“使者”带着政治立场和说服目的出场,“借蜀父老为辞,而己诘难之,以风天子,且因宣其使指,令百姓皆知天子意”(43)。其文议论之色彩甚浓,还采用了问答体。使者游历远、见识广,赋中人文地理知识也很丰富,与围绕案头物事所写的短小的藩国咏物赋迥异。 应中央政治的需要,当时郎官赋家还将施用于最高场合的“颂”体,融入到赋体中。汉人乃是从《诗经》“六义”之角度来理解“颂”体的。直到东汉郑玄仍认为:“颂之言容。天子之德,光被四表,格于上下,无不覆焘,无不持载,此之谓容。于是和乐兴焉,颂声乃作。”(44)他认为讲述“天子之德”,即是“颂”的任务。此释义为挚虞继承,云:“功成治定而颂声兴,于是奏于宗庙,告于鬼神,故颂之所美者,圣王之德也。”(45)其后刘勰亦云:“颂者……斯乃庙堂之正歌,非妄飨之常咏也。”(46)可见,最高场合、正面颂扬,乃是颂体重要特征。《汉书·艺文志》保留了多篇“颂”文题目,如《孝景皇帝颂》、《圣主得贤臣颂》等,所涉社会等级均为最高。再则,颂体往往以三言、四言为主,语言较为收敛。刘师培曾因句式辨析赋颂:“颂主告神美德,与赋之‘铺采’、‘体物’者有殊。故文必典重简约,应用经诰以致其雅。在赋如写八句,在颂则四语尽意。盖赋放颂敛,体自各别也。”(47)四字八字之间,赋、颂文体特征有别。 当时内廷之颂声和郎官赋家的赋作相互影响。《汉书·礼乐志》载:“至武帝定郊祀之礼,祠太一于甘泉……采诗夜诵……以李延年为协律都尉,多举司马相如等数十人造为诗赋,略论律吕,以合八音之调,作十九章之歌。”(48)“多举司马相如等数十人造为诗赋”所指的“数十人”,很可能就是内朝“朝夕论思,日月献纳”之人。而“十九章之歌”很可能即存于《汉书》的《郊祀歌》十九章。这些诗篇应该作于武帝时期的不同年份和不同作者之手,每篇都没有固定的程式,有三言,有杂言。《天地》这篇从语言上看甚至是短小的赋,《日出入》篇则是黄老滋味犹存,有似谣谚。《天马来》全篇是由四段“天马来”开头的句子组成三言体;因颂宛马,不乏草原民歌风味和言及昆仑、阊阖的想象之美。 司马相如之赋,有“颂”的影子。他的赋作言及天子,谈论诸侯之事;描写皇帝改易奢侈之风的行为,节奏鲜明,语句整齐,文势铺张,短句铿锵。如《上林赋》云:“于是历吉日以斋戒,袭朝服,乘法驾,建华旗,鸣玉鸾,游于六艺之囿,驰骛乎仁义之涂,览观《春秋》之林,射《狸首》,兼《驺虞》,弋玄鹤,舞干戚,戴云干,揜群雅,悲《伐檀》,乐乐胥,修容乎礼园,翱翔乎书圃,述《易》道,放怪兽,登明堂,坐清庙,次群臣,奏得失,四海之内,靡不受获。”(49)相对于骚体赋而言,减少了长句之使用,更显文风气势。三言的部分,与《郊祀歌》十九章中的《练时日》用三言来描摹“灵”之来去的祭祀场景,非常相似。《练时日》云:“九重开,灵之斿,垂惠恩,鸿祜休。灵之车,结玄云,驾飞龙,羽旄纷。灵之下,若风马,左仓龙,右白虎。”(50)同样是宏大华丽的。《上林赋》当早于《练时日》产生,因此当时赋、颂之间的影响不是单方向的。此外,古奥艰深之句在相如赋中也增多,有类于颂。“邹阳、枚乘之文,骈偶句式有所增加,但其文辞尚属平易精炼。至司马相如,不仅大量运用排比、对偶句式,其文辞亦渐趋华美、艰深与古奥。”(51)“华美”、“艰深”和“古奥”,正是向颂体看齐,走向“举止矜贵,扬榷典硕”(52)的特色。 武帝时期,郎官系统的扩充以及武帝对于郎官赋家的重用,给赋的创作带来了特别的创作环境。郎官赋家在朝廷“朝夕论思,日月献纳”,丰富了政治智慧和视野,在受命“造为诗赋”用于郊祀的同时,将颂体的特征融入赋中,歌颂国家政治、时代精神,因此丰富了赋体的功能。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