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存在即信息 媒介存在论是要把媒介与存在沟通起来,以媒介的存在性内涵解释存在问题。而沟通媒介与存在的桥梁是信息,这样首先需要阐明存在与信息的关系。那么,在媒介存在论意义上,存在与信息是何种关系呢?简言之,存在即信息。 信息研究最初发端于20世纪之初的自然科学和技术研究领域。20世纪中叶之后,很快进入到了经济学、政治学、管理学、心理学、传播学、美学、文艺学等社会科学、人文学科领域,形成了五花八门的信息理论。在吸收各门学科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哲学将信息提高到了世界观和方法论的高度,形成了信息哲学。在信息哲学内部又出现了所谓信息认识论、信息价值论、信息方法论、信息本体论等不同分支。其中,与本文讨论问题密切关联的主要是“信息本体论”的研究。 如同历史上一切哲学本体论一样,信息本体论的目也是也要通过解释世界存在的依据和本原亦即本体的方式,达到把握存在本身的目的。在它看来世界存在的本体并非他物,就是信息。而在具体讨论上,由于所持的本体观不同,也形成了不同的信息本体论解释。如“本质本体观”的解释,这种本体观把世界“本体”看成某种本质性存在物,如果世界在本质上就是信息,那么信息也就成了世界的本体。这种观点认为信息就是客观世界的比物质、能量更普遍、更根本的属性。惠勒(John Archibald Wheeler)的物理学研究继“一切皆粒子”、“一切皆场”之后,提出了一个“一切皆信息”(Everything is Information)的惊人观点,认为“信息可能就是我们所知道的世界”(惠勒33)。倘若如此,信息就是世界本体。再如“本源本体观”的解释。即把世界“本体”看成万事万物的来源、本源。如果世界源于信息,信息就是这个本源,亦即世界“本体”。惠勒既把信息解释为世界的本质,又看成是世界的来源,他另一广为人知的观点是“万物源于比特”(it from bit),即认为“信息是世界的原初存在形式,信息不需要以物质为载体;相反,物质是信息的派生物,世界先有信息,后有物质”(肖峰57)。又如“实体本体观”的解释,认为世界“本体”表现为某种处于底层的或最后的“实体”(Entity)。而信息是比物质更基本、更实在的实体,那么,信息就是世界“本体”。塞尔(Kenneth M. Sayre)认为,信息是比人的心理和物理物质世界更基本的实体,作为实体的信息决定人的心理行为和世界的物理过程(Sayre 10)。其实,上述三种理论往往是交织在一起的,最终都指向一个终极问题,世界的本体即信息,并企图以具有现代意味的信息替代以往哲学的各种“本体”,以达到把握世界存在的目的。然而,遗憾的是,当上述理论在把信息设为世界本体的同时,就在起点上陷入了传统形而上学的窠臼。无论这个本体多么现代,它与柏拉图的Idea或Eidos(相或型)、亚里士多德的Ousia(本体)、黑格尔的Absolute Idee(绝对理念)扮演着相同角色。信息的确是一个很有现代意味和具有较强阐释力的概念,但在信息本体论范式中它被设计为一个存在者,它的阐释力没有得到应有的释放。要解放信息的阐释力,首先应实现从本体论范式向存在论范式的转换。 据考证,英文中的Information词源意义很复杂,并与“存在”有着某种隐在关系。Information的词干是作为动词的Inform。Inform的拉丁语词源是Informo,其本义为“赋予某物以形状”,其派生名词是“把形状呈现出来的过程”,“即英文的representation、showing的意思。Representation一词我们这里当‘呈现’翻译”(刘钢131)。英文词Inform的前缀in是“使……进入”之意。词干form的词源是拉丁语名词forma和动词formo。前者有“形式”、“形态”、“外观”等意。后者本义为“形成”、“构成”、“造型”等意,不过这一本义后来废弃了,后世使用的主要是其引申义,即“体现或呈现”。也有学者提出,formo的词根是ferio,意思是“铸造”、“范型”。这样,formo的本义应该是“使无形的东西呈现出形状来”。另外,form 一词的资源还可以追溯到梵语dhar-或dhr,即“原则”、“法”,而“法”字的最原始意义是自然的“本性”。总之,按照上述词源学的考证,我们可以推断出,Inform的原义应为“万事万物进入形式以呈现出来”;Information的本义应是“万事万物进入形式以呈现出来的过程”。如此来看,信息也理当是一个哲学概念,把信息局限于技术和其他自然、社会科学领域进行讨论的确是远远不够的。 据此,有学者提出了一个“To be is to inform”的命题,即“要存在就要在形式中”(刘钢139)。应该说这是一个很具有现代存在论意味的命题。可惜的是,该研究没有按如何存在的存在论道路走下去,而是又去追问使世界万物进入这个形式的根源或本体是什么的老问题上去了。在他们看来,这个决定性的本源,按西方传统哲学就是“逻各斯”;按中国道家哲学就是“道实在”,即作为“阴阳作用结果”的“内禀力”,“由于它们间的互相作用道才能生成万物”。这样,“‘存在’永远是在‘道’的‘护持’或‘摄持’之中生生灭灭,逃不出‘道’的‘运持’。而这一层意义则是To be is to inform的深层涵义”(刘钢139)。稍作分析不难发现,上面所说的“存在”与“存在者”混淆在一起了,第一个“存在”很显然是“存在者”意义上的,真正的“护持”、“摄持”这一“存在者”的“存在”本身是“道”、“道实在”,而这里的“道”、“道实在”与“逻各斯”一样还是个独立于万事万物又对之起决定作用的终极“存在者”。这样,这一哲学表述又回到了旧形而上学的轨道。不过,关于Information的词源学考证以及“To be is to inform”命题的提出,对于我们在存在论层面以信息阐释存在有重要的启发意义。就此可以提出“存在即信息”的命题。以信息阐释存在既可以加深我们对存在的理解,也可以使我们的理解更直观、更明了。 毋庸讳言,现代存在论是从区分存在与存在者开始的,海德格尔一再告诫人们“确实不要把‘存在’理解为存在者”,“‘存在’不是某种类似于存在者的东西”(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30)。在他看来,古希腊时代,人们有着关于“存在”的鲜活感受,“现在我们就已先行领会了希腊人对存在的这种解释[……]也就是获悉存在就是physis(自然);[……]physis是指卓然自立这回事,是指停留在自身中展开自身这回事”(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500)。或者存在者“这个正直的直立,它直向上而成此立,出现而立,常住而立,希腊人就把它领会为存在”(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498)。后来由于“存在”一词在使用中发生了从动词到不定式再到动名词的演化,其动态生成性意涵丢失了,“‘存在’就被说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对象了。这个动名词‘存在’就主张,这个所指者现在自己就‘存在’了。‘这个存在’自身现在就变成正‘存在’着的这样一个东西了,其实却显然只有存在者存在着,但并非还有这个存在也存在着”(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507)。其实,这里的“存在”可以被解释为信息,存在者可以被解释为承载信息的媒介。信息不仅仅是概率、熵或负熵、统计数据、消除不确定性的度量、文化知识形态等一般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中的概念。在哲学上,信息是更为普遍性的万事万物存在状态、存在面貌、存在方式在主体间结构中的呈现与反馈。在根本上,它来自于事物本身卓然自立的生命力与主体间互动交流需要的契合。存在者“停留在自身中展开自身”恰是信息呈现的方式和过程。 存在不同于存在者,其实质即是信息不同于媒介物,信息更不是某种特殊的作为活动结果的静止存在物。今天,维纳的“信息就是信息,不是物质也不是能量”(维纳133)的著名论断早已深入人心。尽管有些研究者不自觉地把信息看成了物质或存在物,比如有“信息其本质仍然是物质的一种属性”(刘伸3)等说法,也有人把麦克卢汉的“媒介即信息”和海德格尔“语言是存在之家”的说法庸俗化地理解为信息是物性媒介的观点,但总体上,研究者在信息不同于媒介物和存在物方面基本达成了相对的共识。有学者认为,“信息是标志间接存在的哲学范畴,它是物质(直接存在)存在方式和状态的自身显示”(邬焜2)。这种观点还是笼罩在旧哲学框架下的,不过已经可以把信息与物质从根本上区别开来了。所谓“间接存在”,可以理解为通过“直接存在”(物质,即存在者)而显现出来的“存在”本身。而这个“间接存在”并非一个静态的特殊存在者或存在物,而是对作为存在者的物质的“存在方式和状态”的“显示”活动。可见,那种把信息确定为“可量化的、可加的、可本身储存和可传输的”(弗洛里迪101)某种静态的知识、观念等的特殊存在物的信息观,遮蔽了信息的存在论内涵。其实,在现实中,信息不同于媒介物和存在物是很容易被感受到的。当我们看到冰雪融化、小草发芽的景象时,常会说已经感受到了春天的气息。很显然,冰雪、小草是媒介物;春天的气息是活态的、生生不息的、而非作为结果的信息。从存在论角度,冰雪、小草是存在者,春天的气息即存在本身。而当我们感受到这种区别时,也就感受到了存在不同于存在者了。 存在的确不是存在者,但另一方面,存在又离不开存在者。所谓“存在总是某种存在者的存在”,中国哲学认为“道不离器”,《佛典》有语“一砂一世界,一花一天堂”,这里的“道”、“世界”、“天堂”都已经超出了俗常之物,而毋宁说就是存在本身。存在又离不开存在者,换个角度这是信息离不开媒介物,即信息不可能以裸露的形式出现,信息必然是载体物承载的信息。上面说的“道”、“世界”、“天堂”,不过是人在“器”(具体事物)、“砂”、“花”等媒介物中感受到的某种真理性的信息。那么,存在无法离开的又是哪些存在者呢?似乎是大千世界中一切事物,海德格尔曾列举出了如下种种可能的存在者:器具、工具、车辆、大自然、陆地、海洋、山脉、河流、森林、树、鸟、虫、杂草、石头、拥挤的人群、巴赫的追逸曲、施特拉斯堡的大教堂、荷尔德林的赞美诗、罪犯、精神病患者,等等。而这些林林总总的存在者最终要成为可以展现存在真理(去蔽)的存在者,需要进入或者离开“一个敞开的处所”即“一种澄明”中,“唯当存在者进入和离开这种澄明的光亮领域之际,存在者才能作为存在者而存在。唯这种澄明才允诺并且保证我们人通达非人的存在者,走向我们所是的存在者[……]存在者进入其中的澄明,同时也是一种遮蔽”(海德格尔,《林中路》37)。进入“澄明之境”使真理发生,海氏认为有几种根本性的方式,其中之一是进入艺术作品。从信息角度看,进入艺术作品,不过是进入一种“形式”或媒介。这样上述玄妙过程其实就是存在者“进入形式”(In-form)亦即进入媒介的过程,与此同时信息(Information)得以产生和呈现。具体言之,这里又可以分为潜在性存在者和现实性存在者两个阶段和两种状态的不同活动。潜在性存在者以某种“质料”状态存在着,它“进入形式”中的“形式”(Form),在西方传统哲学中就是那个先验的、先天具有“本体”意义的“内形式”,如柏拉图的“理想的形式”(汪子嵩654),亚里士多德则“把个别事物的是其所是和第一实体都称为形式”(亚里士多德,《亚里士多德全集》(第七卷)163—64)。通过进入这样的形式,潜在性存在者成为现实文化性存在者。现实性存在者“进入形式”中的“形式”(Form)则是形而下的事物的具有“形状”、“形态”意义的“外形式”。人类文化实践活动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存在者不断地从一种形式进入另一种形式的活动,即信息不断生成和传递的活动。 此处已经涉及了“此在”与非人存在者之间的关系问题。海德格尔的前期思想把此在看成是唯一可以领悟存在的特殊存在者,而且“对存在的领悟本身就是此在的存在规定”(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40)。此外,“所有不具有此在的存在方式的存在者都必须被理解为无意义的存在者,亦即从本质上就对任何意义都是空白的存在者。”不过,此在的意义无法离开其他存在者,“只要在世的展开状态可以被那种于在世展开之际可得到揭示的存在者所‘充满’,那么,唯此在才有意义[……]此在自己的存在以及随着这个存在一道展开的存在者能够在领会中被占有”(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177)。这样,本来处于孤立状态无意义的非人存在者,在此在的在世展开中也被带入了有意义的领域,在被“充满”、“占有”状态中确证了此在存在的意义,同时也为自身获得了展示存在的可能。在这样的关系中,非人存在者必然是此在在时间性、历史性的在世生存筹划中,或“操持”、“操劳”、“操心”之际的活动所及之物。后期海德格尔取消了此在的优先性地位,将此在与非人存在者的两方关系扩展为所谓的“四方域”,似乎在天、地、神、人(终有一死者)四方游戏关系中存在方可现身。其实这种情况即信息生成的关系性问题。一般我们不把孤立和非关系性的花开花落、月落乌啼、斗转星移称为信息,而只有当人感受到了或其他事物对此做出了反应,即出现意义的时候,比如上面说到的人感受到春天的气息,这种活动才构成信息。换言之,信息成立的一个重要条件是两方和多方的意义关系,即信源发出的信号是相对于信宿的,并对信宿发生影响,然后伴随反馈。在此,我并没有将信宿仅仅看作人,那种认为非人世界不存在信息的观点是狭隘的。信宿可以是任何存在者,只要信源发出的信息对它产生了作用,引起了它的反应(意义),并伴随着反馈。如人之外的有机生命体和机器人等高智能化的技术装备都可以成为信宿。另外,信息的意义关系也不限于两方,也可以是多方。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把海德格尔的天、地、神、人的四方游戏也看成信息活动。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