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白话何以成文:白话文的被质疑 白话文运动提出以白话代文言,确立了白话文的价值地位,也遭遇到了反对者的质疑和来自白话文阵营内部的批评。白话文运动倡导者在提出主张之后,却面临被“默杀”的处境,“好像是尽在空中挥拳”,(22)于是便由钱玄同化名王敬轩与刘半农演出了一场“双簧戏”。钱玄同以守旧派的口吻攻击白话文,指责白话文“得新忘旧,是乃娼妇所为”,有意凸显反对者的道德立场,同时还从文章学角度称赞古文“讲起止”,“别内外”,“字义含蕴既富,字形又至为整齐”,“文有骈散,各极其妙”,“章法至为谨严”,“选学之文,宜于抒情,桐城之文,宜于论议”。说林纾是“当代文豪”,“用笔措辞,全是国文风度”。(23)这些说法虽是白话文倡导者的“自编自演”,但经过精心设计,直击守旧派的道德文章。 事实确是如此,守旧派从传统道德和文言文立场,批评新文化倡导者的大逆不道,批评白话文因不合章法而显得稚嫩、粗糙。白话文运动反对文言文,其中也有文言文“不便于识,不便于写”,“意义模糊”,“文法极不精密”,没有“新理新事新物之名词”,不便于“今日学问上之应用”等原因。(24)包括胡适的“怎么说就怎么写”,也主要是以文章写作的便捷、自由,以表达的明白、清晰为目标的。守旧派的反对并非毫无道理,它与白话文倡导者的冲突,不仅是文化思想观念的斗争,而且也有文章观念的矛盾。守旧派为了维护文章传统而反对白话文。 说到文白之争,绕不开集古文家和守旧派于一身的林纾。演“双簧”的钱玄同把他作了批判的靶子,还下了一个“选学妖孽,桐城谬种”的鉴定。(25)陈独秀在回应胡适时,也把林纾的同路人——明代前后七子与八家文派之归(有光)、方(苞)、刘(大櫆)、姚(鼐)称为“十八妖魔”。(26)林纾是传统文章学研究的名家,著有《春觉斋论文》,从“意境”、“气势”、“筋脉”、“风趣”、“情韵”以及古文所忌的“直率”、“剽袭”、“陈腐”、“涂饰”等方面加以阐发,不失为古文理论的集大成者。(27)就文章而言,钱基博认为他承传了唐宋文脉,“民国更元,文章多途,特以俪体缛藻,儒林不贵,而魏晋、唐宋,骈骋文囿,以争雄长。大抵崇魏晋者,称太炎为大师,而取唐宋,则推林纾为宗盟云”。(28)有着如此丰厚的古文理论和创作经验,于是,林纾提出了古文是“白话之根柢”,“无古文安有白话”,(29)以及“非读破万卷,不能为古文,亦不能为白话”(30)等说法。其实,最让林纾忧虑的不是欧风东渐之后古文的命运,他“不为吾文之累”,而是“俗士以古文为朽败、后生争袭其说,遂轻蔑左马韩柳之作,谓之陈秽”,以及由此带来“中华数千年文字光气”的“暗然而熸”的结果。(31)在大厦将倾之时,他深感力不从心,“吾辈已老,不能为正其非,悠悠百年,自有能辨之者”。(32)文言文被林纾当作支撑传统文化最后的一堵墙,但白话文运动提出以白话代文言,怎么说就怎么写,近于釜底抽薪,使林纾的古文理论和经验成了一面飘摇在墙头的灵旗。 《学衡》杂志也是反对白话文的阵地之一。由吴宓执笔的“杂志简章”,其中的“体裁及办法”直接宣称:“本杂志行文,则力求明畅雅洁,既不敢堆积饾饤,古字连篇,甘为学究,尤不敢故尚奇诡,妄矜创造。总期以吾国文字,表西来之思想,既达且雅,以见文字之效用,实系于作者之才力。苟能运用得宜,则吾国文字,自可适时达意,故无须更张其一定之文法,摧残其优美之形质也。”(33)这里的“明畅雅洁”、“既达且雅”和“适时达意”都是传统文章标准,显然是针对白话文的有感而发。胡先骕指责白话文“大有所蔽”,“以浅陋文其浅陋”,从理论上批判白话文“怎么说就怎么写”“昧”于文章之“理”。他认为:“文学自文学,文字自文字,文字仅取其达意,文学则必达意之外,有结构,有照应,有点缀。而字句之间,有修饰,有锻炼。凡会习修辞学作文学者,咸能言之,非谓信笔所之,信口所说,便足称文学也。故文学与文字,迥然有别,今之言文学革命者,徒知趋于便易,乃昧于此理矣。”(34)这里所说的“文学”即是“文章”,“文字”就是“语言”。文章要“有结构,有照应,有点缀”,依此而言,白话文因其“便易”和“浅陋”,就失去了文章的价值。这样,在胡先骕眼里,白话文需要解决的不是文章好不好的问题,而是有没有“文章”资格的问题。这样的判断和看法让人唏嘘不已。1925年复刊的《甲寅》杂志,明确宣布“文字力求雅洁,白话恕不刊布”。章士钊讥讽“作白话而欲其美,其事之难,难于登天”,(35)这相当于给白话文判了死刑。史志学家瞿宣颖比较《甲寅》和《新青年》的文体,认为《甲寅》“文体纯正,不取白话之说”,而《新青年》“自矜文体活泼,不取古文”,所取白话“既限于今日通行之一种,永永自缚于枯槁生硬之境”。于是,他历数文言的种种好处,“缘其组织之法,粲然万殊。既适于时代之变迁,尤便于个性之驱遣。百炼之铁,可化为饶指之柔,因方之珪,亦倏成遇圆之璧。若八音之繁会,若五色之错呈,世间难状之物,人心难写之情,类非日用语言所能足用”。(36)说的有些天花乱坠,可见其迷恋古文之深。他还说“欲求文体之活泼,乃莫善于用文言”,说出了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白话要成文,就不能自限白话,更不能拘泥于白话。“善用文言”不失为一条可取的路径,也应引起白话文运动倡导者的反思。 不仅如此,在白话文倡导者内部也有不同声音,对白话何以成文也有不少批评。这些批评者在目标上与白话文运动是一致的,说他们批评白话文,还不如说是他们对白话文有更高的期待和诉求。胡适曾经在自传《逼上梁山》里将白话文运动描述得很有预谋性,说成是“认定历史趋势”、“打笔墨官司”、做“方案”、设计“路线”、“作先锋”、“十仗之中,已胜了七八仗”等。(37)实际上,他们更多还是摸着石头过河,理论上很有些捉襟见肘,创作上也是力不从心。来自白话文内部的批评声音,主要集中在白话文的文法建设上。朱我农就给《新青年》写信,提出“笔写的白话”,“不能全然相同”于“口说的白话”,口说的白话没有“笔写的白话”“详而周到”,所以,“文法是不可少的”。(38)周祜也在通信里提出,改革文学“应当制造一种文法做后盾”,“小学有小学的文法,中学有中学的文法,由浅而深,使人看了,就会作文”。他还找到了中西文学的证据,“东西各国的文学,莫不都有一定的文法,文理极为清楚、句子极为明白,依法去做,也是极容易”,“中国文学也该当有一种文法,那新文学然后能够成立”。(39)这些呼吁或建议既有白话文习作者的诉求,也不乏理性的思考。刘半农对白话文的文法建设出力最多、思考也最为深入。1920年,他出版了讲义《中国文法通论》,认为文章与文学都要有文法,只是在“作法”上有不同,作文章“当讲文法,在必要之处,当兼讲论理学。作文字当讲文法,且处处当讲论理学与修辞学”。(40)朱我农以有无文法来区分口头语和书面语,刘半农以不同文法区分文章与文学,文法问题就成了白话文内部争议的焦点。(41) 胡适对白话文法却不甚感兴趣。他说:“从没有一个文学家自己定下做诗做文的规则。我们的白话诗,现在不过在尝试的时代,我们自己也还不知什么叫做白话诗的规则”,“凡文的规则和诗的规则,都是那些《古文笔法》《文章轨范》《诗学入门》《学诗初步》的人所定的”。(42)胡适理想的白话文是“怎么说就怎么写”,需要不断去“尝试”,正如他自己“尝试”新诗一样。这样的白话文自然没有文法和作法的基础,也缺乏传统文章的严谨、守规矩。在这种情形下,向胡适索要白话文的文法,他的回答难免带有些个人情绪。他在文学“八事”里也提到了“须讲求文法”,但却讨论得非常少,只说“不讲文法,是为‘不通’。此理至明,无待详论”。(43)在他看来,“讲究文法”不言自明。但“文法”却是文章写作的重要依据,没有文法,白话何以成文?白话文不得不承受这样的质疑。钱玄同的想法也与胡适比较接近,他认为:“新国文不单是讲求文法就完事的,应该改良的地方很多”,自《新青年》提倡白话文学以来,“还没有见到多大的效果”,所以还“要竭力进行”,用“‘愚公移山’的方法去做必有达到目的之一日”。(44)钱玄同的意思是先扎实推进白话文实践,暂时没有文法,或者说白话文即使不合文法也没有多大关系。他宣称:“我们现在做白话文章,宁可失之于俗,不要失之于文”,(45)“做文章是直写自己脑袋里的思想,或直叙外面的事物,并没有什么一定的格式”。(46)这一怎么想就怎么写的文章理念也就是胡适的“怎么说就怎么写”的变体。 应该说,守旧派反对白话文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47)白话文内部的批评也并非无益。尽管他们的立场和观点都不相同,但都以文章观念为标准或依据,从不同角度提出了白话何以成文的标准,有助于促进白话文倡导者的自我反思和理论建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