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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二月底，我接到了香港三联书店的电话，约我为 插图本《城南旧事》 一书的出版提供130至150幅摄影作品。我猜想，导致这约稿的原因，可能是自己的两个摄影集子《旧京残片》（人民美术出版社）、《老舍的北京》（香港三联书店）得到了一部分读者的在意。 我满怀感激。感激那在意背后的信任与厚爱。究其 实，我心里清楚，许多片子，倘用专业摄影的通用标准衡量，都存有或多或少的缺憾；只不过，记录古城的历史气息和品味，承载着摄影者本人的所思所想，而正是通过这种方式的创作，他才得以重新体验生活的深沉与清醒，渐渐靠近，靠近那些我们不可缺少的智慧和不可缺少的真理。 海音先生已于前年冬天长逝台北。但我，愿意“陪海音先生再走城南”，操起相机，再去收拾古城的残片。殊不知，这次的残片，几乎是在瓦砾中收拾了。 读《城南旧事》，弄清一点海音先生早年北京生活的地方；读夏祖丽《从城南走来——林海音传》，弄清那些地方经过半个多世纪岁月的消损，更或是人为地漠视，大都面目皆非，有的竟被夷为平地。这景况，海音先生及她的后代在寻根之旅中亲眼见了，拍下了不多的旧居旧址，并在旧居旧址前合影留念，那时他们的心情如何？“一言难尽”。小说《城南旧事》的环境，早已消失得了无踪迹。 清寒烟雨。我绕过林立的大楼大厦，深入其背后的平民住宅区。旧的，半新不旧的院落围墙，高高低低，曲曲折折，半隐半显，宁静极了。正被圈起的施工区，里面却有几座老屋的废墟，那颓壁竟是磨砖对缝相当考究。你只要驻足，只要注目，不难体会那一砖一石中潜藏着工匠们用心用力的行业品行，甚至你由解读那一砖一石，便能想像出当时一道接一道工序中绝无半分敷衍的认真情景……。 说通门房，又进了一所颇有来历的学校旧址，登上木阁楼，打量着那幽长的甬道，挂牌的教室和年久光润的扶梯。我明白，它们曾是学童学子得以滋润熏陶的乐土……。 一天过去，又是一天。我不知不觉踩着瓦砾，串入了正在拆迁的小胡同，见到门牌和砖雕被摘走，只剩下光秃的院门和废弃的水缸菜坛。屋瓦上，几丛枯草轻轻摇。拆了一半的老房断面，那支撑了百年的粗拙栋梁终于裸露，噢，栋梁原是轻易不会被人看出的。我自语着。庭院没了，两个门墩却还死死地守在当初的位置上，不肯离去。…… 何必在故居旧址门牌的对证上计较和纠缠，何必在绝对的过去与现在的时差上计较和纠缠。断木斜柯、残墙颓壁、盘根错节、江淹过后不更是大风景大气象吗？与海音先生一起，我们寻找的是对生命的感动，是我们认定的那种真实，那种本质。思涌中，又让我联想起《列子》中的九方皋相马，这位伯乐大师的弟子，不为马的皮色和牡牝所干扰，得其精，忘其粗，得其意，忘其形。得其神、忘其骸，直取其“行千里”之质，只看他所想看的，而不看他根本就不想看的。 在胡同中奔走，在瓦砾中奔走。不远处，有轻缓的声音吸引了我：“小耗子，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吱吱吱，叫奶奶，……小耗子，上灯台……”，回头一看，分明见一个女子抱着个周岁不到的婴儿在院门前，边哼哼着这传了几百年的儿歌，边走着绺儿。这不是《城南旧事》里宋妈妈哄着小英子姐妹唱那“鸡蛋鸡蛋壳壳儿”的情景么？我停下来，望着那被抱的半躺的婴儿———刚满周岁，真不大。“他听得懂那儿歌么？”我再问自己。我自己儿时，父母为我哼哼儿歌讲故事，我当时懂么？知道吗？不懂不知道又怕什么。那时婴孩在大人的怀抱里，在大人的双膝下，在无限温暖的呵护里，在有节奏有韵脚的美妙声音里，享受着安宁和舒适，享受着可以笑，可以哭，可以看，可以想，可以猜，可以睡，没有什么不可以的无拘无束的自由。几十年过去了，海音先生笔下的形象，非但没有死，而且依然活着，就在我们的眼前活着，活得那么生动和鲜明！绝不止是在记忆里。 奔走中，我望见了荒庙空地边正在往麻袋里塞破烂的乡下人，过街桥上半跛半瘫的乞丐，斑驳的墙上，留着小孩子用滑石或粉笔涂画着各种各样猜不透的记号，墙头冒出院里的枣树枝和扫房用的长掸子……，时不时竟还有豪华的轿车从我身边猛然而过，溅起水洼的水，扬起土砾的尘。…… 望见他们，我近乎真切的望见了鲁迅笔下、老舍笔下、乃至一切精神大师笔下的人物形象和围绕在人物旁边所有的形象，并透过这些形象而感受其心魂，他们都在世上活着，大师用作品启示我们，在直面人生中不沉沦于骄横、诡计和谎言，以独立的精神和自由的思想做今天的事情。 不死的文学，不死的艺术。 收拾残片,为酝酿出的一些弥久而常新的观念和情感而喜悦,这不是因为别的,它,将影响我们未来的行为。 《城南旧事》林海音著沈继光摄影 香港三联书店有限公司2004年2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