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纯从语言的角度来说,“历史小说”是一个偏正词组,它的主体是“小说”,“历史”则是对主体的限制和修饰,也就是说,“历史小说”是以历史为主题的小说。 这是一个矛盾统一的概念:所谓小说,除了需要具备故事性之外,它的实质则是虚构,天马行空,无中生有—— —即使面对纪实性的题材,小说所需要做的也是远离事实,重起炉灶,仿佛浪荡子骗小姑娘,为达目的,信口雌黄;而历史,则总是道貌岸然正大庄严,仿佛守寡多年的贞妇,有着自身的面目和立场与价值判断,闲杂人等不可造次,更不可亵玩。将小说限定在历史的范畴之内,类似于拉郎配,乱点鸳鸯谱,将贞妇推到浪荡子的怀中。二者角力,其结局无非有两个,要么贞妇被浪荡子肆意轻薄,要么浪荡子被贞妇束缚住手脚,失去了本来面目,其极端表现,则是浪荡子也跟着贞妇三从四德,面目可憎起来。 吊诡的是,寡妇门前是非多。历史的发展规律证明,浪荡子总是要调戏贞妇,使其不再贞节,甚至跟着浪荡起来,从天上掉到地上,沦落为破鞋。中国的文化,可以说是关于历史的文化,除了浩浩荡荡的二十四史之外,还有林林总总的野史,不可胜数。二十四个正大庄严的贞妇,率领漫山遍野的小贞妇们,宛若穆桂英挂帅,率领着一群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军团,终至于让中国的文化和文学大一统起来。然而,作为中国传统文学的末流,作为中国新文学的开端,《三国演义》揭竿而起,变天了。 作为一部小说,《三国演义》的实质,则是以小说改造历史,以浪荡子改造贞妇。关羽温酒斩华雄,赵云匹马救幼主,诸葛亮草船借箭,都是对历史的上下其手,枉顾历史的本来面目和社会既有意志,肆意妄为,张扬小说文本的生命力。可以说,在中国小说的发展史上,《三国演义》以其对历史的大胆篡改和轻薄,开了一个好头。 浪荡子调戏贞妇,其形式表现为轻薄,其实质则在于摧毁,轻薄贞妇的身体,摧毁贞妇固守的社会道德和规则。《三国演义》只实现了形式上的探索,放弃了实质上的追求,最终却被贞妇改造成了一个乖孩子。《三国演义》的故事是个人英雄主义的张扬,而其中心思想,则是对天地君亲师的膜拜,刘备永远是好男人,曹操永远是白眼狼———浪荡子调戏贞妇,原本的目的或者夜奔,或者野合,或者始乱终弃,不意却被贞妇改造,拜堂成亲,落地生根,不做二流子,专心做住家男人;贞妇既获得了身体的快感,又实现了维护社会安定团结的责任和道德追求,并且进而发展出一个新的文学门类:有着浪荡子面目、贞妇实质的小说,承担着对社会中人的教化作用。 表面是荡妇,骨子里是贞妇,是中国几百年来的历史小说的普遍面目,影响所及,不仅在文学领域,而且在史学领域。 举个简单的例子,有一部浩浩荡荡的长篇历史小说《李自成》,在写到大汉奸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时候,无法处理李自成、刘宗敏强抢民女陈圆圆这一历史事实,于是笔锋一转,将陈圆圆描述为打入起义军内部的地主婆。这种写法,从文学上来说毫无问题,属于“戏说历史”,调戏历史,很得浪荡子的精髓。然而,这位作家如此处理还不解气,索性写了一篇历史考证文章,证明陈圆圆这个人是虚构人物,不存在,李自成、刘宗敏不可能做出强抢“虚构美女”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如此这般,历史小说家强行进入史学研究领域,捞过界,碰了一鼻子灰,也算是中国历史小说发展上的一个笑话。 如今,没有人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了。然而,中国历史小说的问题,自《三国演义》身上遗传下来的“白化病”,父传子子传孙子子孙孙无穷尽也。帝王将相、忠臣节妇、红透亮高大全、皇上是好的大臣是坏的等等,已经成为中国历史小说写作的范式,晚近河南作家所写康雍乾三个皇帝的大传,不过是这一文学创作范式在市场经济条件下成功的又一例证。历数中国的历史小说写作,受的影响小的,大概还要算台湾的高阳和湖南的唐浩明,然而,在他们身上,《三国演义》的根子依旧存在。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