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现在谈论尼采和老子思想的碰撞,主要是因为他们对相似问题的关注造就了尼采与老子互为阐释的可能性。 ●尼采所说的“生成”和老子所说的“道”很相似。因为在一个动态的世界里,一切皆生成,用“生成”这个包含极大变数的词来涵盖一切,可以追溯到天地产生以前,因此它也意味着是世界的本原。 ●人会产生比自然强烈的欲望,这是人性的弱点,老子试图用清心寡欲来克服人性的弱点。尼采则看到,人作为强力意志的集中体现,有可能以强力意志来克服人性的弱点。其实,若要使比自然强烈的欲望平静下来,也要靠强力意志才能做到。 尼采与老子,时间上跨越两千余年,地域上横跨欧亚两洲。若按老子“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的说法,他们之间是绝不可能有任何关联的。可是人们偏偏喜欢把这两位时空上相距遥远的思想家联系在一起。郭沫若曾经说过:“德国的青年如于老子的镜子之中照出尼采的面孔,犹如我们在尼采的镜子之中照出老子的面孔一样,那是我们可以互相欣幸的。”(转引自乌镇木心美术馆尼采展厅墙面文字)艺术家木心则说:“常言道,尼采哲学存在于尼采之前,老子庄子,便是尼采之前的尼采。”(同上)有一些学者专门把尼采和老子进行比较研究(如裘锡圭:“老子与尼采”,《文史哲》,2011-03;白祖诗:“尼采与老子”,《云南社会科学》,1992-05),还有一些学者把尼采和老庄放在一起研究(如冯晓虎《老庄与尼采的文化比较》,知识出版社,1995;张世英:“尼采与老庄”,《学术月刊》,1989-01)。他们对尼采和老子的兴趣,引导我在翻译尼采的过程中特别关注尼采和老子的相似观点,促使我深入发掘他们思想深处的共同之处,从而形成我自己关于他们在一些关键问题上互为阐释的思考。 对相似问题的关注 尼采在其著作中仅两次提到老子的名字,一次是在《反基督之徒》的32节中,尼采在谈到反现实主义者的时候说,若是在中国人中间,反现实主义者会使用老子的概念;另一次是1888年6月14日在致他的音乐家朋友彼得·伽斯特的信中,谈到他发现一个法文译本的摩奴法典时提到了孔子和老子。从文献中几乎找不到尼采和老子之间思想碰撞的直接的文字依据,网上有不少人引用尼采的话说老子“像一个不枯竭的井泉,深载宝藏”,但都没有注明出处,至少我在科里和蒙提纳利编的《尼采著作全集》《尼采书信全集》以及1870年以前尼采的早期著作中都没找到这句话。 我们现在谈论尼采和老子思想的碰撞,主要是因为他们对相似问题的关注造就了尼采与老子互为阐释的可能性。 世界是怎么来的?这个问题很难找到一个准确的答案。当人类文明处于初级阶段的时候,人类只能靠有限的想象力和对不可知、不可控事物的敬畏,来对世界作出解释。在一切自然力的背后,似乎都有神在起着作用。就是到文明有了相当的发展之后,宗教也还是会告诉你,世界是神创造的。但是神又是谁创造的呢?一般人似乎不会去想比神更遥远的事情。其实,神是人自己创造的。这跟人性本身的弱点有关。在广袤无际的宇宙面前,人显得那么渺小,人类理性所能达到的范围,远远不能穷尽天地万物的丰富性。知识对人的挑战是无止境的,人囿于自己的局限,又不甘心于自己的局限,所以需要更多获取对自己有利、让自己乐观地生活下去的知识,这就是尼采所说的“快乐的知识”。对于人类无法解释或者不愿意解释的问题,人们往往将其归诸于神或上帝。 尼采和老子在他们的哲学中正是显著关注了这些问题,从而形成了他们互为阐释的可能性。 老子认为世界上的一切都在不断的变化之中,所以他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可道”之道,并非道家的道,“可名”之名,不能用来命名不断变化中的事物,也就是说,用相对不变的定义和名称来指称一个变化中的事物,是会引起误导的,所以只有一个暗示各种变数的“道”可以涵盖一切事物,这个“道”成为道家思想的根本之根本,可谓“不可名之名”。而尼采继承古希腊前苏格拉底哲学家如赫拉克利特等人的思想,也认为万物本身根本没有真正的存在,一切都在不断变化,所以天地宇宙间没有存在,只有生成(dasWerden),而且他也特别指出了语言借助于涵义相对固定的词语、定义、概念的表达上的局限性。德语中的dasWerden相当于英语中的becom⁃ing,是动词werden(变成,成为)的名词形式,含有演变、发展的意思,哲学上一般将其翻译成中文的“生成”。尼采在早期著作“希腊人悲剧时代的哲学”一文中曾详细探讨过前苏格拉底哲学家们关于“生成”的看法。他自己十分看重关于生成的学说,他说:“关于存在,关于物,关于纯粹不变的‘一’的学说,比关于生成,关于发展的学说轻了上百倍……”(《弗里德里希·尼采三卷本著作》,慕尼黑:卡尔·汉萨出版社,1956,德文版第3卷,第883页)他认为生成是无目的、无历史的,它无始无终,和万物同在,虽然个体化的万物都会有始有终,但是某个个体之始,并不等于说这就是它的生成之始,某个个体的消逝,也并不等于说这就是它的生成之终结。尼采在《悲剧的诞生》(1870)中就表述过他关于“个体化原理”瓦解的思维方式,如果把这种思维方式用在关于“生成”的思考上,就可以看出,尼采是如何像老子一样,试图找出既能涵盖作为个体的万物,又能暗示各种变数的术语的。 尼采和老子十分关注的另一个相似的问题是“人”的问题,尤其是人性的弱点。老子认为,人在自然面前,只能是“无为”,也就是要做顺应自然的事情,这样就使人的发展、人的演化本身成为一种自然。人无论做了什么违背自然的事情,最终还是会回到人性的自然中来。在自然面前,人无能为力,人性的弱点是显而易见的。老子说:“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也就是说,踮起脚欲增高反而站不稳,迈开大步反而走不远,自我表现反而彰显不了自我,自我夸耀反而无功于自我,自高自大反而没有长进。这都是因为人的自我主体意识没有遵循道而违背了自然的缘故。人的自我主体意识和不断变化着的大千世界之间的距离便是人性的主要弱点。作为阿波罗神庙门口铭文“认识你自己”的告诫熏陶下成长起来的欧洲人,尼采尤其关注人性的弱点。在他看来,人总是喜欢把自己看成是万物的尺度,认为自己什么事情都可以认识,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到,却认识不到自己的弱点。其实,人对于自己的主体意识难以把握不断千变万化的世界这个事实,即一切皆生成这个事实是不愿意接受的。尼采说:“在生成中,万物皆空,皆有欺骗性,皆浅薄,皆该受到我们的蔑视;人应该解开的谜,他只能在存在中解开,在此般存在中而非那般存在即不朽中解开。现在他开始检验,他和生成、和存在纠缠得有多深——一个巨大的任务出现在他灵魂的面前:摧毁一切生成,把事物中一切虚伪的东西暴露到光天化日之下。”(《尼采全集》,杨恒达等译第1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第275页)这个巨大的任务,人显然完成不了,于是就把生成中人自己认识不到、无法认识的一切归诸于一个最终的存在,归诸于上帝,由此而建立起一切的价值体系。尼采认为在此基础上建立起来的一切价值观都是有问题的,所以他要重估一切价值,宣称“上帝死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