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人的恶如此令人着迷
在7月6日-8月14日举行的首届国际戏剧影像展上,又见《理查三世》,这一次,是伦敦阿尔梅达剧院出品,鲁伯特·古尔德导演,拉尔夫·费因斯、范妮莎·雷德格雷夫主演的版本。 在历史上,莎士比亚的《理查三世》被改编过太多次,据说比“一千个读者眼中的哈姆雷特”上演的次数还要多。这很神奇,莎翁笔下的暴虐君王人神共厌,却令创作者趋之若鹜。 这一版的独特契机在于理查三世的遗骸重见天日。2012年,英国莱斯特大学在该市一个废弃停车场的地下发现了疑似理查三世骸骨,这位继位两年即死于战争的短命君王尸首无存,成了历史之谜。在现代考古帮助下,理查三世得以“重见天日”,2015年英国人为他举行了符合规格的葬礼。 鲁伯特·古尔德将理查三世尸骨挖掘现场设定为《理查三世》开场之前的引子,无疑带有鲜明的隐喻色彩:灯光聚焦在一节扭曲的脊柱,好似传说中剧毒的蛇怪巴西利斯克,透着邪气,仿佛随着尸骨的重见天日,暴君的幽魂被释放,血腥的历史悲剧即将再现;在脊柱的背后,扭曲着身体的理查三世开始了他的开场白,他将带领人们重新审视这位莎翁笔下的暴虐君王。 这种重返历史带有着纯粹的意味。它希望尽量忠实于史实,而鲜有判断。首先,就是在如何展现理查的恶上,做了不少减法。 通常版本中理查三世的恶是外化的、物化的。据历史记载,他是个早产儿、驼背、畸形,而此次挖掘也证实了这一点。早期医学认为身体表征与精神灵魂品性有着直接联系,古老的面相学就认为驼背、跛足、身体歪斜是邪恶人格的外在表征,所以理查的身体畸形被莎士比亚利用和夸张了——因为自己的悲剧命运而对这个世界怀有绝对的恨意、誓言以作恶来控制命运、嗜血信奉暴力与战争、誓要登上王位的野心。 很多版本都对理查三世的造型下了功夫,比如近年邵宾纳剧团复排版本中,拉斯·艾丁格面部涂着厚油彩、头上绑着黑色绷带,颈部戴着颈椎固定器的形象,转变为现代时空版本中的伊恩·麦克莱恩和凯文·史派西身着邪恶的功勋制服。然而在这里,拉尔夫·费因斯只是戴上弯的脊柱模型,然后再套上一身简单的贴身黑衫。 在舞台氛围营造上,也简单得多。相对现代、简洁的舞台上,黑色和金色是主打色调。背景通常是纯黑色的,灯光有的时候从头顶上方打下来,有的时候却从墙壁底端打来,即便是在富丽的王宫里,阴影也总是笼罩着人们。异样而刺眼的颜色是理查派去的刽子手戴的红色塑胶手套,和装在塑料袋子里血肉模糊的人头。 比起外在地展示理查三世的恶,这版的创作者们似乎更希望去探求人物的精神内核。剔除了一些外在的舞台元素和特定时空嫁接后,理查三世的恶似乎显得更复杂、更具有阐释性了——他不是一个怪物。 在创作谈中费因斯提到:“理查是一个复杂的、饱受着折磨的角色,他自己憎恨自己,一生没有亲密关系,对于一个演员来说,理查的精神内心世界是最值得挖掘的。”因此,在三个小时的演出中,我们看到拉尔夫·费因斯表情及肢体语言中充满了富有张力的细节,既有他出于巩固政治地位而去向安夫人示爱时的谄媚,有决意拖着被歧视的身体投入到王权斗争时的复仇快意,看到他舔舐着断头台上鲜血时的变态与邪恶,也看到他在意识到大势已去时内心的惶恐不安。NTLive录制的镜头中,捕捉到了他口沫横飞,捕捉到了他攥紧拳头、汗水划过青筋。 挑战过萧伯纳剧本《凡人与超人》中五万字连珠炮对白的拉尔夫·费因斯,在此剧中再次展示了他深厚的台词功底。英国剧团复排莎剧时总有一种特殊的本领,就是在不怎么改变莎士比亚台词的基础上,总能通过微妙的编排,呈现出截然不同的味道。而其中念白的语气和时机是如此之重要。在著名的开场白里,理查三世距离权力巅峰尚远,他的诅咒还带有调侃和轻蔑:“我的畸形陋相,不适合调情弄爱,也不宜对着镜子顾影自怜……既然我不能成为一个情人,来消磨这些美好生动的人,那我就决心成为一个恶人,痛恨这些无聊的享乐时日。”等到他一步步铲除家族内的异己和政敌时,他直视着人们独白,显得野心勃勃而志在必得,同时亦有深陷仇恨与嫉妒煎熬、良知与野心挣扎的心理过程和自我折磨。 总之在拉尔夫·费因斯的演技加持之下,这可以说是近年版本中,最注重于从纯粹的个人表演中塑造挖掘理查三世形象的。在一场针对自我之外的剑拔弩张与腥风血雨之后,理查三世最终要和邪恶的自我对峙,对他人的残暴和憎恨终将指向自身。对理查三世精神内里的考察,也向我们抛出一个问题,即人如何接受自身的脆弱和阴暗面,并与之共处? 当然,《理查三世》的暴力不仅是属于理查三世的,也是政治性的。此版之忠实,也在于基本保留了原剧中的角色。劳伦斯·奥利弗1955年的电影版本被奉为经典,它完全减除了玛格丽特皇后和理查三世的母亲这两个女性角色。而此版中,三位丧子王后的同台那一场,帮助开掘了理查三世这一角色“发自内心,且与性有关的暴政”;特别是老戏骨范妮莎·雷德格雷夫饰演的玛格丽特王后,通过一连串恶毒的诅咒,将两个家族胜负已分的斗争和隔世未解的深仇都演绎得十分到位。轮番登场的克莱伦斯、海司丁斯大人、勃金汉公爵……也都性格鲜明。如果说莎翁笔下理查三世单薄的恶经常为人们所诟病,剧中的历史却是丰厚的。 在原剧本中第五幕第三场,理查三世死前的最后一夜,被他所害的亡魂萦绕,从噩梦中醒来,不禁自问: “我怕什么,我自己吗?理查,爱,理查。那就是说,我是我。这有凶手在吗?没有。有,我就是。那就逃命吧。什么!逃开自己吗?大有道理:否则我就要报复。什么,自己报复自己吗?哎呀。我爱我自己。哪里可爱?为了我自己我做过什么好事吗?其实我憎恨自己,因为我自己做下了可恨的罪行!” 在这里拉尔夫·费因斯演出的层次感令人叹为观止。他的语气与神情里在不甘与惶然中切换,一个热衷于追求至高权力的人,在成王败寇的变化之际,甚至透露出一丝意兴索然,霎时传递出篡位者的成功与覆灭所带来的历史幻灭感。 这比追求直白、赤裸、毛骨悚然的戏剧性效果,或许更回归戏剧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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