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重生小说中的现代价值
当下中国的语境中,网络文学更多的被视为可以逃避现实的异度空间。一部又一部的“爽文”,让现实中遭遇挫败的人们,或是获得孤勇,掀翻统治阶层,一抒备受压抑之愤懑,或是掌握异能,遵循丛林法则,从此登上权力的巅峰。然而也就是在这样礼崩乐坏、各谋生路的废墟之上,更多的作者和读者开始反思,我们目之所及已经苍老的“现代”是否曾有青春? 在这一探索中,希行就是典型一例。作为起点女生网的签约作家,2009年开始网文创作的希行已有9部作品,其中4部至今都盘踞在起点女生网书友推荐榜总榜前百。可以说,在竞争激烈的网文圈,只要希行有作品连载,网站首页测算网友点击和读者推荐的前十榜单上,就一定有她的名字,而只要作品进入高潮,榜首之位也大多被她收入囊中。希行与其作品广受欢迎,这点毋庸置疑。 但另一方面,类型化的网文界,希行的风格又不能被简单概括。她写穿越-重生小说,主人公们带着时间差获得的附加技,虽然跌落谷底,但却向死而生,一路露头角、争荣耀、斗反派、揭阴谋,酣畅淋漓,爽得过瘾。但读者赞誉她“爽而不俗”,则是因为在爽的表象背后,希行始终在思考一个问题:我们如今习惯到麻木的现代秩序、知识与精神,为何能在往昔时空中熠熠生光?它们是否在今天真的完全失效?于是,希行带领处于后现代社会中的我们,一起进入前现代社会,尝试从现代性诞生的历程中,重新恢复那份敏感,提炼前进的力量。 从现在穿回过去:“现代价值观”是否依旧有效? 大众文化上有《太阳的后裔》、《女医·明妃传》火爆荧幕,社会事件上有各种医疗新闻反转剧、医患关系口水仗。希行专职写作之前,同样一直从事医药行业,因而她作品中的主人公,都拥有医药巫蛊之类的专长,前期作品中密集的知识性内容,亦能为读者带来特殊的快感。但“医者”这个身份,为希行作品带来的更为深沉的底色则是,主人公们常常处于这样一种困境:她们从事“医”,对黎民百姓、世间万物都怀有一种宽容和慈悲,希望竭尽全力疗救伤痛;而她们又身为“人”,不得不承认自己知识、情感的局限,也不得不与凡俗的轻视、质疑、构陷纠缠斗争。这种大爱与大悲,构成了作品的张力。 而“医者”身处的这种困境,又与后启蒙语境中人们面临的共同困境是同构的。在中国的现代化历程中,医生作为能够根治民族劣根、启迪蒙昧百姓的象征而存在,从对身体的规训,到对精神的开掘,共同构成了现代性的重要组成部分。然而九十年代以来,启蒙理想逐渐淹没在政治失语和经济大潮之中,没有理想倒还轻松,但在启蒙话语尾巴上成长起来的青年一代,不得不面对的是心怀理想、但无处安放的窘境。他们和医者一样,具有改良社会、根治顽疾的信念,但却不得不陷于丛林法则和功利主义的泥潭。因而大众文化中一个又一个爆款,从《步步惊心》挥别旧爱、站到历史胜者的一方,到《甄嬛传》搁置爱情、攀登上权力的巅峰,不过是教人们麻木自己、说服自己:只要死心、只要冷血,你就能在残酷的现实中过得好一点。 然而希行却能在这一片唱衰之中敏锐地发现,我们一心求死,其实只因心还未死。既然如此,为何放弃治疗?我们明明不是生而冷漠,为何偏要学着无情而活?正是这一拷问,击中了当代人坚硬盔甲下柔软心房。多少个“如果我不是医生,我才不会救你”的傲娇,掩盖的恰是“如果我不是医生,其实我也会救你”那羞于明言的温暖。这的确是一个礼崩乐坏的时代,但是在学习如何在废墟中顽强求生,或者如何创建一种新的社会秩序以外,那些残存的火苗,让希行提出了一个医生式的问题:那套现代价值观,是否真的已经无可救药? 《名门医女》中的齐悦,事业上无爹可拼,感情上又被另择高枝的男友抛弃,来到偏远山区支边,自我放逐。但是一场车祸让她穿越回古代,她所奉行的现代价值观,曾让她在当代处处碰壁,却让她在古代独树一帜。齐悦穿越为侯府世子夫人,丈夫冷待、公婆白眼,还谋划娶进一位高门小姐做平妻。于是她潇洒和离,医馆谋生。齐悦的安身立命之物,无非一个医药箱、一身好医术,如果按照简单的生存法则,理应奇货可居、资源交换。但是齐悦从未作此打算,无论婢女还是武官,动刀用药一视同仁,生命面前人人平等。于是众人对新人新事的怀疑和担忧,逐渐被信任和敬佩取代。齐悦医馆遭遇陷害,引来了民众自发支持,促使官府重审谜案,公平和正义获得了彰显。 而和离后的世子,发现那些低眉顺眼、以夫为纲的小姐,不过是高级的侍女,在这样的夫妻关系中,他永远是空洞而孤独的“上级”,只有与不卑不亢、有原则有底线的齐悦相处,他才是既可谈抱负、又能诉衷情的“人”。齐悦的“现代”,让她获得了社会意义与个人意义上的双重胜利,让她在前现代的环境中得以确认自身的价值。 如果说当下社会宛若混沌的泥潭,众人争相成为食腐之鱼,以求在弱肉强食的环境中生存下来,那么希行穿越回的这个时空,就是一个洁净的池塘,让人们倏尔发现,秉持着简单的现代价值观,可以生存得更加从容、平和、有尊严。从书中的挚友恋人,到书外的当代读者,都生活在巨大的焦虑之中:前者来自前现代,后者处于后现代,但他们都没有一种稳定的规则可供依循,因而对于未来都有种强烈的不安。而齐悦的简单和淡定,就让焦虑中的当代读者感到了久违的轻松与痛快:原来,我们喜欢的还是这样的故事。在社会转轨、价值观异动的当下,网络文学中讲述丛林法则的故事,固然让人们获得了暂时的快感,但随之而来的却是巨大的空虚和悲凉——尽管不能放下手中的刀,人们也同样无法忘记心中的佛。因而,网络文学的社会实验开始触底反弹,希行重新拾起曾被当代社会忽视、放弃的现代性逻辑与价值,它们仍然行之有效,仍然存在重新被开掘和利用的可能。 从精英到反精英:现代性的诞生与开拓 确认了“现代”的有效,希行的创作,开始从穿越转向重生:如果这套现代性的原则依然行之有效,那么能否通过文字的实验,让人们亲身参与进“现代性”诞生的过程?重新思考它的价值和意义,也思考它的困境与出路。 能够维系自身奉行的原则屹立不倒,齐悦的尚方宝剑是医术。而在重生文《诛砂》所创造的前现代社会,这一优势被泛化为知识与技能。彭水谢氏每代嫡长女称为“丹女”,掌握整个家族的矿山开采、丹砂交易,还主持各种山神祭祀,被民众信奉膜拜、犹如宗教领袖。《诛砂》的主人公谢柔嘉,前世经历灭门,重生后决心不惜一切保护家族的荣耀与利益。柔嘉在“丹女”之争中,发现所谓宗教的神秘力量,很大程度源于世代积累的地理、天文、医学知识。她经历家族放逐,看到了蛮荒矿山中,矿工、农民对自然的热爱,对神灵的敬畏,对付出汗水血泪、却依然艰辛的生活的默默承受;她也经历了家族追捧,却在屡次巫祝前后,看清了众人的趋炎附势、竭泽而渔,皇室沉迷丹药、错用忠良。正是在切身经历之中,柔嘉不愿再做家族的维护者,转而向封建体系、阶级秩序宣战:打破谢氏垄断,促进全国丹砂的自由买卖;打破丹女制度,将知识技能传授给平民百姓。在经济与知识的双重自由流通下,现代性的萌芽也由此诞生。 不同于《雅骚》尝试从中国独特的儒道文化,探索未来发展的可能,也不同于《临高启明》携带现代物资与技术,选定中国历史中的某一节点,推动工业革命和资本主义的诞生。希行的现代性溯源实验,更多的是将庞大空泛的“现代”,具象化为个人的经历与选择。当“现代”已经成为这个时空的本质化存在,那么不妨换个时空,感受它究竟是在怎样的血肉中生长出来的。当家国与集体都成为空洞的能指,拯救“现代”的,反而是个人的情感体验:促使主人公打破阶级秩序的,是当她坐在权力宝座之上时,发现被压在下面成为底座的,正是勤恳淳朴的矿工、才华横溢的姐妹、相知相伴的恋人这些自己熟悉亲近的人。希行并不是要以文化与历史,证明现代性之必然,而是希望用情感和故事,将业已麻木僵化的“现代”重新注入灵魂。 而在现代性的溯源之旅中,希行同样追问作为“知识精英”的责任。希行作品中的主人公,从不否认自身的知识精英属性,但是她们又同时认为,所谓“精英”并不是与生俱来、不可打破,更没有值得顶礼膜拜之处。贩夫走卒,都可以通过知识获得技能,生存下来甚至成为精英。当其他穿越小说中的主人公,带着预知历史、掌握知识的精英特质,或是如大多男性向作品,选择进入朝堂、建功立业,带领国家开疆拓土,抚平历史的创伤记忆,或是如大多女性向作品,在鲜明的生存危机中,将老公当老板、把妾室当同事,让自己在规则和陷阱中活下来,并且尽可能活得舒服,希行对于知识精英的定位和认知,就显现出了现代启蒙的属性。 希行想要探求的,不是如何让自己活下来,而是如何让更多的人活下来,不只是通过医疗获得肉体的存活,还有通过新的社会秩序,获得自我与尊严。她绝非民粹主义者,明白真理与人数多寡并无关系,更不会将一条条鲜活的生命钉成铁板一块的“集体”,但是她又坚决反对精英主义,始终认为精英与民众、阶层与阶层之间存在沟通的可能。现代知识技能不应是为精英阶级巩固旧土,而是应当打破阶级分化、促进社群交流,最终推动整个社会走向进步。 现代知识不只是用来避免最坏的结局,更应是用来追求最好的可能。当人们在“历史终结”的宣告之下,不想成功,只想舒服,不想向命运挑战,只想向强者拜服,那么“现代性”的光明,最终将会湮灭在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利爪与犬儒主义的麻木之中,这不是历史的终结,而是历史的倒退。将宏大的命题赋予细腻的纹路,让人们感同身受地参与进现代诞生的故事之中,成为希行作品的重要实践。 从女人到人:重寻人的价值 和许多女性向网文一样,希行的作品,都是以女性作为主人公,但不同的是,婚姻不再是主人公一生故事的终点,爱情也不再是主人公命运发展的主线。拥有一技之长、带着现代人格的医女们,都试图在一个男女大防的时代,通过医疗这个特殊行业带来的那些人命关天的时刻,逼迫人们正视生命的平等、正视女性的价值,从而获得超越性别的尊重与认同。 而在《诛砂》之中,希行则在架空的历史中,创造了一个以女性为尊长的母系氏族。但是看似女性获得了至高无上的荣耀,光鲜背后,则是任何可能混淆丹女血统的女孩,都或被远嫁、或被扼杀。除了身居高位的奶奶、母亲与柔嘉,家族中的其他女孩,仍被视为门户联姻的筹码,发生矿难时的献祭。丹女与其他女孩的命运之别,和家族叔伯与矿工的命运之别,并无本质不同。 希行的独特之处在于,她并未因为是架空历史、穿越时空的幻想世界,而塑造一个性别颠倒的女尊王国,一抒现实中遭受性别压迫之愤懑,或者书写一个两性平等的完美社会,回避可能遇到的现实问题。一方面,希行始终正视,女性要获得尊重,需要面临各种各样的困难,付出艰苦卓绝的努力;另一方面,希行也不断通过人物的命运告诉读者,即便是在所谓的母系氏族之中,能获得尊严的,也只是身居高位的少数女性。不是“女性/男性成为强者”,而是“权力成为强者”。在这个意义上,性别解放与人的解放是同一个命题。 因而希行作品中的女性,不但通过真才实学告诉整个社会“我是人”,而且帮助那些贩夫走卒、婢女兵士认识自我、实现价值、告诉整个社会“他们也是人”。《娇娘医经》里最为震撼人心的段落,就是程娇娘与七位逃兵结拜兄妹之后,一起设酒楼、开医馆,日进斗金又惩恶扬善,七位哥哥本可以坐拥金山、一世太平,但是娇娘送给他们一份厚礼——重回沙场。慷慨赴死,你敢不敢?财富、名望、平安,人人羡艳,都以为这就是人生的顶峰,但人们看到的,不过是庞大产业加诸其上的光环,他们个人,始终未曾摆脱“逃兵”的无奈印记。只有娇娘懂得,于是帮他们脱下世俗的桎梏,重新回到行伍之中,一雪前耻、为国尽忠,实现“自己”的价值,让他们“范石头”、“徐棒槌”的名字,而不是“范老板”、“徐掌柜”的身份,永远被子孙后代铭记。 在后现代社会中,人的异化已经达到了极端的境地,政治领域的一切探索都被指认为无用之功,社会阶层的固化磨灭了个人通过奋斗实现价值的意志,全球化浪潮鼓励人们通过“买买买”的消费主义宣泄情感。而在这种以追逐地位、聚集财富获得快感的潮流中,希行反其道而行之,戳破绚丽的肥皂泡,发现其内里的空虚。她帮助人们从对外物的迷狂中醒来,逐渐恢复对自身的感受和体认,让对人自身价值的探索和追寻,成为重新追寻现代性的核心。 希行的创作,以及同样在网络空间中进行思想实验的其他网文作家的创作,都是在后现代语境下,用柔软对抗现实的一种方法。只要你仍对《步步惊心》中若曦对八爷的爱情带有怀疑,只要你仍觉得《甄嬛传》中甄嬛的结局是悲情而不是胜利,那么何必又假装冷面冷心?网络文学在讲述丛林法则、实用主义的谷底徘徊许久,终于触底反弹,开始重新反思曾被搁置的现代价值体系。希行选择的路径,就是带领读者重新回到前现代的背景中,观察被本质化的“现代性”,是如何从中一个个充满体温的故事中生长出来的,这里不再是那个属于民族国家的“现代”,是一个属于每个个体的“现代”,人们对现代性的敏感体察被再次唤起,也将重新探寻改变现实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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