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云端之上》是湖北作家曹军庆的近作。小说的名字既给人轻盈美好的想象,又与现代网络“云端”技术暗合,象征现代人的网络生活。这篇小说讲 的就是一个“网瘾宅男”的故事,以极具象征性、荒诞性的笔法,刻画出焦之叶从现实生活中抽离,沉醉于虚拟世界,最终死去的过程。 焦之叶作为“极品宅男”的生活方式是一个奇观。他大学毕业后不工作,把自己“囚禁”起来,与父母不见面、不说话,有事写纸条。饭送到窗台上,大 小便在房间里解决,与老鼠为伴。无聊时就叠衣服,叠出各种形状,再把铅笔头、转笔刀等小物件塞在缝隙里。母亲去世后,他热衷于在盆盆罐罐和衣柜抽屉里种 菜。在一个人的城堡里,他尽情折腾。直到某一天一个富二代飙车撞烂房子,才发现他已死去多日。小说有意把他去世时的居所描写成“独屋”,滨河大道上的钉子 户、被世人遗忘的孤岛,周围堆满了垃圾。他决绝地斩断和现实生活的一切联系,父亲拍不开他的门,母亲拉不住他的手,他仅在父亲葬礼上出现过33分钟。小说 把他的生活细节描写得极其细致,散发出坟墓的味道,令人窒息。 与此相对,焦之叶的云端生活极尽繁华,令人称奇。他在网上的家是云中之城。在这里,他有官员、海员、国际医生、黑老大、房地产商、放高利贷者、 教授等多重身份,每一个身份都有不同的生活,他一共娶了7个妻子,还有3个情妇,两个红颜知己。他编织着一套又一套谎言,从容地应对各种生活,忙碌而充 实。这里满足了他作为男人所有的欲望,有权势、有财富、有地位、有尊严。焦之叶用所有的生命激情维护云中之城的美妙。然而云中之城的女人却屡屡露出尘世生 活的真容,“琴夫人”被丈夫抛弃想和他成家,母亲化名“滴水成梅”约他宾馆相会,结果都被他拉黑。他执拗地把云中之城当做真实,把真正的生活当做虚幻。小 说把这个“网瘾宅男”的精神病态刻画到极致。 是什么让焦之叶义无反顾地投身虚幻世界呢?作者试图在他的生存环境中寻找答案。 焦之叶生活的地方叫“幸福县”。他出身底层,父亲在居委会工作,母亲是环卫工。他高中时是“明星学生”,父母对他寄予厚望。他极其渴望成功,然 而现实又让他感到绝望。小说颇具象征意味地写焦之叶大学时代对武汉的感觉,“每次清晨时分进入武汉,在高架桥上行驶,过武汉二桥,都能清晰地看到整座城市 沉陷在雾霾里。高楼林立,影影绰绰。”武汉是他的梦想之地,可渺小的他无力驾驭这么大的舞台。于是,他放弃了生活,可美妙的云端依然残留着现实之痛。父亲 去世时,焦之叶无动于衷,可他偏偏到削铁酒吧找通灵法师打听父亲的下落,还忍不住号啕痛哭,说是自己害死了父亲,要“在这里”为父亲举办体面奢华的葬礼, 只有“在这里”才有这个能力。“这里”正是云中之城的027城,是天上的武汉。梦想和现实之间的巨大落差,使焦之叶奔向云端。 焦之叶身处一个“看似有情却无情”的成长环境。焦之叶的父母对天资聪明的儿子百般呵护,哪怕上大学被劝退在家闭关一年,他们“不仅不责怪,还像 照顾孕妇一样照顾他。给他吃好的,炖鸡汤给他喝。尽量不发出哪怕稍大一点音量吵着他。保护儿子的睡眠,由着他好好休息。虽然很在意他的前途,却从来不去烦 他”。父母如此宽厚实在少见。可如此宽厚的父母,竟然不知道儿子在想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为什么决定复读。看似有情,却也无情。他们只关心儿子的前途,或 者说希望靠儿子过上体面有尊严的生活,并不关心儿子的内心需求。焦之叶从小就被灌输,考大学是他们自己必须对这世界做出的一个交代。焦家是“幸福县”小社 会的缩影。“前途”二字抽象为成绩,消磨了父母的真爱,瓦解了一个少年内心的激情。焦之叶不是为自己,而是为父母学习。为了给父母一个交代的生活目标又能 支撑他走多远呢?迷失了生活的意义,焦之叶沉溺网吧,夜不归宿,直至永远闭关,成为事实上的废物。无趣的生活使焦之叶厌倦现实,想到另外一个世界去寻找生 活的意义。 焦之叶的生活环境充满危机。首先是环境污染。焦家的私宅紧邻府河,早年的府河无比清澈,今天的府河飘着无法消散的恶臭,愁肠百结。武汉被雾霾包 围,武汉东湖边的村民苏有琴,住上还建房,成了城里的富人,身体没病,就是不孕,焦之叶认为那是因为空气和饮食。其次是人心叵测。焦之叶宅起来,有很多居 民关心,但多数是猎奇,蜂拥到焦东升的葬礼上,只是想看看这个怪物变成了什么样子。幸福县的广场舞世界也暗藏着势利,潘桂花的领舞地位被取代,人们不动声 色地完成了哗变与背叛。焦之叶害怕和人相处,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他觉得一个人独处最踏实,有外人就不安全,父母亲也不行。对他而言,这成了一种 类似于“过敏”的本能反应,一出现在有人的地方,他就喉头发紧,几乎要窒息。焦之叶在囚屋墙上贴着需要防范的各类陷阱,后来尝试自己种无害的蔬菜。这些来 自环境和社会的危险信号,让他产生了强烈的逃离欲。 焦之叶逃离现实的背景发人深省,体现出作者深层次观察社会人情的功力,也体现出曹军庆“县城小说”的某些共性。小说构建了三个耐人寻味的世界: 现实世界、囚居世界、虚拟世界。焦之叶身体隐居于宅屋,灵魂栖居在云中之城。小说用夸张的笔调勾勒出焦之叶逃离现实、寻找精神家园的轨迹,这是对“网瘾宅 男”心灵世界的深度探索。有光明就有黑暗。小说的独到之处在于写出了“黑暗”可怕的力量。县城温和表面的背后,隐藏着功利、薄情、陷阱,导致焦之叶陷入孤 独、恐惧、绝望,生命被虚无吞噬。 云中之城是焦之叶的灵魂避难所,那么它是理想的乌托邦吗?非也。因为它仍然带着现实世界的致命伤:谎言、功利、无情。焦之叶的安全王国,需要用 谎言精心维护;他扮演的各种角色,都带着可怕的黑暗力量:官员沉稳老练,海员沉默疯狂,医生文雅激愤,黑老大冷血残暴,房产商面慈心狠,放高利贷者是粗暴 的酒色之徒,教授表里不一,惟利是图。在他们身上,看不到人性的真善美。他所沉迷的世界,还是他所厌弃的那个世界,只不过摇身一变,他成了世界的主宰。虚 拟世界的终极,不过是现实世界的复制。在云中之城,他的心灵没有净化,人格没有完善,精神没有成长。他所谓的成功,无非是各种欲望的满足。云中之城,就是 一朵畸形开放的“恶之花”。如果说焦之叶的身体死于营养不良,那么他的精神则死于欲望之累。这里体现出一抹后现代主义的荒凉色彩,一个成长于功利无情世界 中的人,在虚拟世界也不会爱。小说并没有以虚幻世界的真善美反衬现实世界的残缺,而是以虚幻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同一性,追问虚幻世界是否能赋予人源源不断的 生命力量。没有真情大爱,逃到何处都枉然,生命之树必然枯萎,这应该是小说告诉我们的答案。 小说下笔狠重,追问到底,唤起我们沉重的社会思考。网络世界的存在,提供了另外一种栖居方式,却消弭了直面现实的勇气;也无情地封锁了亲情的大 门,焦之叶与父母近在咫尺,又远隔天涯。这是多么可悲的现代生活图景啊!焦之叶生命意义的缺失意味着主体性的丧失,这是新媒体时代的社会病。在网络时代, 如何重构主体性,如何重建人与人之间的亲密和谐关系,值得我们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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