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强:当美成为范式,何妨再冲动一点——谈对鲍贝的印象
鲍贝直如妖魅般的背影、侧影,以及红唇和微笑,出现在迪拜、意大利、埃及或者尼泊尔时,她和她的颇具个性的衣着佩饰,很有相融于奇国异域的国际范儿;鲍贝直如妖魅般的背影、侧影,以及红唇和微笑,出现在德令哈、玉树、拉萨、阿里等等藏地时,她和她的颇具个性的衣饰,在展示这个女子永不向庸凡生活妥协的同时,其文艺范恰如六月的蓝紫色青藏龙胆花,显示了一种魂有所系的安然和舒泰。 游走世界,常常独自踏上通往冒险旅途的鲍贝,其实是个典型的江南女子。而鲍贝的美,也实实在在是江南水乡滋养的结果。这个江南女子不寻常,不寻常在于她以自己的一次次行动,在向已经成为国人审美范式的故乡表达着某种不满足感,甚至是反叛;还在于,她不惜熬夜毁容般的坚强,向充满享乐和富足感的物质中国表达抗议,并且独寻所思所爱。 在鲍贝的日常生活里,我们也看到这位脑后暗藏反骨的女子和我们所期待的那类女子一样,优雅地种花弄草,抚琴丹青,品茗购物,相夫教子,与一种美的范式合辙押韵。而只要你对她深读,却不难觉察这位女子绝无临水而立的那种全身心的投入感。她在以上场景之间仿佛置设了某种警戒线、防火墙;其实是一种虽可施之,却不能完全施实的状态。 鲍贝对成熟美学和大闸蟹般的生活姿态,最直接的反抗就是接近于出走般的直奔高原。鲍贝的出走往往带着私奔般的热情。她不在乎穿着拖鞋去旅游,也不在乎是否独自一个人的缠绵。因此,读她写于十几年前的旅行记,会让人感到她是位高段位的驴友。实际上,鲍贝也的确称得上是位高段位的驴友,在流行语“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还没诞生之前,鲍贝早已经在身体力行了。而且,她在多年前就不顾生死,用自己饱满的生命感受去拥抱大片大片的高寒极地——而非小心翼翼地探触。鲍贝的出行直截了当,删繁就简,直奔核心,直夺与汉地迥异的文化核心。而在异质的文化地理区域,鲍贝并不打算作一个奈保尔式的精确研读后的定点发炮和发言——鲍贝不使用工具,她相信的是她的眼睛,她的身体,她的心灵;她只愿意以最本我的生命感觉,切入不同于己的人们的内心。 “我”的视角,使鲍贝呈现的世界有了明确规定,同时也就带着她个人的体温和呼吸。鲍贝的决绝,在这个意义上与玛格丽特·杜拉斯有几分相像。因此,鲍贝到底有多少粉丝都不足为奇,有多少人爱她或者忌妒她,同样也不足为奇。原因在于,成熟的美的范式固然安全雅致,但终究保守单调,缺乏一种从我们到上帝都希望出现的创造力和性感。 鲍贝如果只是个单纯的驴友式的生活和对生活的反抗者和缝补者,固然也“猛烈而美”,但会缺少某种至深的阅读快感和痛点。毫无疑问,她的冲动和反抗是有深层动因的,其中难以修剪的纠缠和纠结,只能来自她最秘密的生活和生命经验。或许,我们可以把这位美而优雅却舍弃大众式生活享乐、不惜枯僧般在灯前月下手敲键盘度过良辰美夜的行为,称之于宿命。 鲍贝选择了写作,成为如今社会中属于“少数人中的少数”的作家、小说家。阅读鲍贝的小说,扑面而来的是极具个人主张和色彩的叙述,在她诸多小说多元多极的叙述支点中,都可感觉到作家个人气质的靡荡。鲍贝的小说特点之一是,在“日常生活”中寻找和挖掘某种潜在信念。鲍贝可不是拿着现成的、既定的某种信念作为标尺,懒汉式的顺顺溜溜地编织故事。在她的小说中,更多的是一种撕心裂肺拼死拼活的反问和号叫。小说中常常流动着某种荒诞和绝望,而哲学甚至宗教意味上的感悟和获得信念之艰难,也由此生成。这在鲍贝长篇小说《观我生》和《你是我的人质》中,都有着出色的表达。再往前推,鲍贝的小说无论写情爱,还是写世事;无论写富足人群,抑或底层民众,都有一种逼问人生困窘本相的锐利。 鲍贝为什么会这么表达,在她文字中所呈现出来的强烈的绝望和孤独感来自哪里?鲍贝不厌其烦地让她笔下的各类人物身染孤独,有时孤绝的魔症,几乎可以被看作是末世写作。在她早些年的小说《空瓶子》、《我爱张曼玉》、《松开》等短篇佳作中,已经清晰地传达了财富无解孤独的真实本相,已经在观察情爱与性爱之间难解的互换和兼容,以及相互拆解的复杂微妙。 有一段时间,鲍贝的视点凝聚在中国式有钱人身上。我猜测,她是像一个女巫一样口齿清楚地宣布一种不讲信仰的社会行进的无能无力和无效。并而,她的播报带着钢铁锲入身体浸染血液的冷热兼具的效果。也正是在“上穷碧落下黄泉”式的追寻和拷问中,在近乎山穷水尽疑无路的描述中,鲍贝的小说反而生长出了一种绝处逢生的意味,具有一种以头撞墙式的蛮力探索。 奇怪的是,关于社会人生的惨烈,恐怕人人皆有感受。但是,大家习惯沉溺于一种由来已久的吹拉弹唱,一种自足自乐的审美范式,这多少有点冷血和贫血。何况,在古典的美的构成之外,我们并没有形成和创造新的美学范式。由此,我们可以认定鲍贝小说的价值在于保持生命基本的冲动,而不断地冲刷僵固的美学习惯,冲击现实已在的和潜在的各种规则所留下的种种努力。 鲍贝以写作抗衡富裕时代的庸常和无趣,她一遍遍出走和返回,带给杭州格调不同的补白和冲动式的冲动,再回到鲍贝留给世人的外在形象,似乎更值得玩味。她一味妖娆,给我们一种熟悉的美镀上了一抹难以言说的亮色。你很难分清她是在给我们成为范式的美添彩,还是冲动着在创造另一种美。 鲍贝的生活自由自在、海阔天空,她的写作亦从未曾拘泥于任何形式。她拒绝所有的命题写作。也正因如此,她的所有作品都如在大自然中开出的花朵,芬芳夺目,不拘一格。去年夏天,她突然又去了西藏,毅然绝然地去转山。那是一座被世人称之为宇宙中心的冈仁波切神山,海拔接近七千米。不知道她是凭着哪股子劲上山的,也不知道她在严重缺氧的神山上如何度过那惊心动魄的几天几夜……总之,她圆满地转山回来了。回来后她把自己关进书房,闷头写了一部小说叫《空花》。我很好奇,她是如何把她的转山经历转化成她的小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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