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东在长篇小说《尾》的开篇《隔离》一章，详细描述了年仅5岁的马家驹尾骨处生了红疮，因难以忍受奇痒，孩子总是把手伸进裤腰里抓挠，结果遭到老师的指责和隔离。致使幼儿园其他小朋友在老师的影响下，更加嫌弃家驹“不讲卫生”的习惯。家驹的心理受到了创伤，性格变得孤僻而忧郁。后来马太太在家里无意间发现了家驹的画，让她感到惊讶和战栗的是，“几乎画里所有小孩的屁股后面，都拖着长长的古怪玩意儿，有点像马尾巴，而那些小猫小狗兔子之类的小动物，却很奇怪都没有了尾巴，又像是忘了添上去似的”。
    正是在这些看似古怪的涂鸦中，孩童由于成人的伤害而留下的内心阴影跃然纸上。家驹给自己画中的小孩画上尾巴，其实就是对自己内心恐惧的展示，他希望班上的其他孩子也都长上一条尾巴，这样他就不会独自处于大伙的嘲笑中了。现实生活中，孩子是无力反抗汹涌的讽刺、嘲笑和鄙夷的，所以，在那些奇特的画作中，家驹以幼童特有的方式，做出了自己对现实的反抗。读者可以感受到，有时冷漠无情的成人世界，给孩子心灵造成的创伤多么可怕！作者不仅揭示了当下教育的缺失和背道而驰，又意喻了现代人生存状况的某种动物性，借此有力地讽刺了当代社会价值的贬值和理性的丧失，表面看社会在进步，可人的道德尺度、思想高度、情感维度却在日渐萎缩，这是很值得深思的。
    表面上看，《尾》反复描述孩子因受到耻笑，变得异常孤独，害怕接触人群，甚至拒绝再去上幼儿园。其实，这种心理恐惧无不暗示着现代人在社会生活中所遭受的各种压力、无奈和琐事纠缠，一切正如孩子身上的疮疾，虽不至有性命之忧，可它确实让人身心疲惫、焦灼不已、坐立难安，越是想逃离这样的围城，就越是处处壁垒无处逃遁。
    同样，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倾轧、无端的猜忌、冷漠的对峙，也使得《尾》的男主公牛大夫在现实中跌跌撞撞、无路可退，他那个原本正常的社交圈子一夜之间变得混乱不堪。“他几乎已没有任何退路了，在这个莫名其妙的时空中，谁也不可能比谁活得更好，就连老同学彼此相逢都是一种错误，一种罪过，一种耻辱，你还能奢求什么？”在这里，作者又巧妙地嵌入了霍桑小说《红字》中那个叫海丝特·白兰的女人跟牧师的对话：“我永远不会说的，这红字烙得太深了，但愿我在忍受自己痛苦的同时，也能忍受住他的痛苦。”于是，牛大夫幡然醒悟，其实他身上一直带有类似的标记，即一种像尾巴一样的东西如影随形。至此，读者可以清楚地看到，由尾骨处的瘙痒而引起的波澜和嘲笑，让一个孩子丧失了继续待在幼儿园里的勇气。而对中年人牛大夫来说，被动的处境、外界的攻击和毁誉，以及让无辜的老同学冯梅陷入众人谩骂乃至家庭破裂的困境，作为当事人牛大夫却始终无能为力，这一切都是这个男人无法甩掉的心理重负，“像尾巴一样”无处不在的莫大耻辱。
    此外，张学东在《尾》中还成功刻画了普遍存在的看客心态：牛大夫撞倒老人，在事发地点被反复纠缠不依不饶，牛大夫“出于医生的本能，他伸手试探着，想把压在对方大腿上的摩托车移开，这样伤者会好受一些，也便于他进一步检查伤者的情况”，哪知对方“摆出一副誓与阵地共存亡的顽抗架势”，并扬言：“你别动我的摩托车，咱就等着警察来了再说。”面对这一切，牛大夫无可奈何，而路边的围观者也跟着瞎起哄：“对对对，要保护好现场呢；要不然到时候，您老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可不能便宜了这小子。”至此，国人冷漠的看客心态显露无遗，面对被撞伤的老人，人们不仅没有施以援助，反而袖手旁观看好戏；面对诚心施救的牛大夫，人们仅仅是为了看他的狼狈下场，便一再怂恿伤者要“保护好现场”。这种以瞧别人笑话博取自娱的看客心态，依然存留于我们现代人的身上，着实令人悲哀。
    小说中最能表现看客心态的，还是在牛大夫撞人事件被抹黑并传到网上之后，网民不分青红皂白地发动攻击和谩骂，作者写道：“仿佛可以看见隐藏在帖子背后的一张张陌生而熟悉的面孔，拿手拄着腮帮子不停坏笑，眯缝着三角眼正在往键盘上敲打字符，或者苦思冥想、绞尽脑汁也要想出一条更高明更犀利更疯狂的帖子跟上去，网络时代谁都有发言权，谁都不甘落后，围观者足不出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哪怕仅仅是起哄凑热闹呢。”眼下，伴随着网络终端的迅猛发展，看客的境界也随之登峰造极，以前围观时的窃窃私语，在网络上可以为所欲为，尽展口舌之能事，所谓语不惊人死不休，惟独没有对是非曲直的深思和质疑。
    阅读张学东的《尾》，读者会不知不觉被带进故事当中，有时甚至觉得那里的人就是自己，那些琐事正是自己每天都要面对的。马太太对幼儿园饮食的不满，对丈夫在家庭生活中失职的埋怨；马先生因工作无着落焦头烂额、牢骚满腹；牛大夫在家庭、事业和感情方面的重重压力，诸如此类，这一切都使现代人感到身心疲惫。普遍的人情冷漠，似乎已成当代社会的重疾。牛大夫因单位开会接女儿迟到，在急着去学校的路途中，一时疏忽撞到了路人。其实伤者并无大碍，但撞人这件事在对方那里就是铁定的大罪，牛大夫百口莫辩，尽管他极力想挽回局面，赔偿伤者，但老人躺在地上一副“你撞了我就应该承担一切责任”的态度，甚至用电话叫来家人当帮手。在牛大夫百般解释和自愿承担责任的情况下，老人的女婿依然得理不饶人，甚至对牛大夫大打出手。被撞老人的老伴还指责牛大夫“亏你能做得出来，这到底算啥世道啊，人心咋就这么冷嘛”，这句话具有很强的讽刺性：老妇人感到世道不正，人情冷漠，但殊不知自己正是冷漠人群中的一员。人心不古，世态炎凉，读者不得不为之动容。
    通篇读来，《尾》更多关注的还是现代人的生存状况和心理压力等问题。牛大夫开车撞人事件，由于媒体的夸大报道，在单位里引起轩然大波，那些早已垂涎他职位的人便借机火上浇油，想方设法扩大事态；牛大夫在聚富宫门前偶遇醉酒的马太太，他伸出援手搀扶对方上车的画面，竟被好事者偷拍传到网上。妻子远赴重洋出国参加援非医疗项目，牛大夫不得不在家庭生活中当爸又当妈，处于青春期的女儿已够他劳心费神了，一旦工作上再出现状况，他立刻陷入巨大的疲惫和焦虑中不能自拔。
    此外，小说也从欲望的角度，写到了都市生活中所面临着诸多诱惑，即在欲望面前，稍有不慎便会迷失自我。比如：马太太因为婚姻不幸福，便对阔别多年的初恋情人萌生情愫；牛大夫在对马太太与自己妻子的比较下，对马太太同样产生了情感波澜……欲望，在某种程度上显然是现代人生存压力的罪魁祸首，所谓欲壑难填，那些可怕的欲望会成为人身上的无形枷锁。张学东的小说《尾》再次给现代人以启示。
    （《尾》，张学东著，河南文艺出版社2016年1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