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张怡微时间并不长,第一印象,这是一个很有主见的知性女子。身量不高,语速快,语气斩截,又性情随和,善解人意,偶尔眯眼笑时,眼眸间会透出一丝狡黠。 张怡微出道颇早,凭着一股子冲劲,短短十几年间,就拳打脚踢,闯出了一片文学天地。锦心绣口,一路写来,获奖无数的同时,也俘获粉丝无数。 但说句老实话,我不曾通读她的早期作品,偶有涉猎,觉得好些作品还来不及定型,属于自青春文学向世情小说的转型过程中吧,水平参差不齐,特出的如《嗜痂记》显得笔力老道,叙事娴熟,确是精品,语言也还有精炼的余地;更多的则是将不多的人生经验稍加变形而敷衍成篇,够不上技巧圆熟。这大概就是年轻的代价。 然而女大十八变的俗语,用在张怡微的小说创作上,居然也言之成理。读罢《樱桃青衣》里的全部九篇短篇小说,心内便有一种久违了的触动,众多人物竟似活转了来,隐隐然立在跟前,令人随着其命运的上下沉浮而悲欣交加,难以忘怀。 整体看,《樱桃青衣》里的每一篇都技巧圆熟,结构紧致,就连篇名也精心结撰,蕴含深意。作者善于营造忧伤气氛,别说根本找不到大幸福,就连小确幸也似有若无。不讨巧,不迎合,硬生生揭示了一幕幕人世间的艰辛与愁苦。具体来说: 《蕉鹿记》写母亲在父亲去世后与旧情人蒋先生重聚,即将收获晚年的幸福。孰料人算不如天算,不久蒋先生猝逝,母亲再次陷入悲伤。“蕉叶覆鹿”,喻好梦不长久。 《度桥》的主角是个头发半秃的博士后,他父亲早逝,前妻结婚当夜突发癫痫,后送入精神病院。世事艰辛,难以振拔,便沉湎于二次元。母亲对他已不抱希望。陪在身边的童年玩伴也过得不如意。“度桥”是广东话,意为“想办法”,不过看来已无法可想。 《过房》里的老夏年过半百,罹患癌症,因长期酗酒皮肤坏了,每次打针都要出血。面对厄运,老夏态度坦然。他未曾娶妻,有个老情人时常相伴,情人的女儿樱桃很孝顺,算是他的过房女儿。他的愿望是死后把房子过继给樱桃。题目一语双关。 《双双燕》写一对夫妻,丈夫是作家,与妻子结婚后也定期去前情人坟上献花,去前女友那里叙旧。两人的关系若即若离,终于分手。后来,丈夫将这段婚姻写入小说,获得了文学奖。这丈夫在日常生活中得过且过,对妻子的许多小动作心知肚明,却对她离开的原因毫无感知。题目带有反讽意味,而劳燕分飞才是小说的主旨。 《哀眠》写闺蜜鲁西与先生李智从相识到新婚的种种不如意,点出男人没什么好,还不如“我”独自一人哀眠。 《故人》写去世的朋友。“故人”也是双关语,既指故旧,又指故去的人。 《你心里有花开》里有一对风雨三十年的阶层差异颇大的朋友,甲是医生,以前在接生乙的女儿时照顾过她,如今甲得了胰腺癌,轮到乙来照顾她。篇名取自周梦蝶诗句。 《爱情的完成》里新婚不久的丈夫在母亲节那天跳楼自杀,小说写他母亲与妻子的反应、妻子伴娘的猜测,以及父亲到灵前喝骂等情节,似暗示正是父母关系的破裂才导致儿子的悲剧。本篇悬疑味道浓烈,有许多空白留待读者自行脑补。 《樱桃青衣》写嫁入异乡的母亲和“拖油瓶”女儿的命运起伏。过年时,女儿忧从中来,顿悟“黄粱度梦,樱桃青衣”。 据我所知,近年来张怡微写作异常迅疾,大部分时间花在酝酿构思阶段,谋定而后动,真到动笔也就短短一两天,显然已进入创作成熟期。作者不仅是安排情境的高手,寥寥数语,尴尬、沮丧、悲恸、绝望,便如在目前;也极擅处理对话,往往一句玩笑,不经意间凸显人物的性情。作者对世情的理解高于常人,还得益于对古典小说的深入研究。 回想多年前读塞林格的《九故事》,只觉得脑海里兀自冒出一团火,哗地烧出大片霞光,灿烂无比。已经很久没有类似的感受了,直到最近读了张怡微的《樱桃青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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