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世纪十分活跃的女性散文家当中,李舫是极具个性的一位。读她的散文不难发现,作家拥有丰沛而高超的拥抱生活和表达内心的能力,出自其笔下的《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为了忘却的纪念》《生命的迷藏》诸篇,或打捞难忘的记忆,或抒发铭心的感怀,均系情真意切、笔酣墨饱之作。不过,在更长时间里或更多情况下,一种知识型、学者型作家特有的精神视野、文化储备和思维习惯,还是让其创作毅然超越个体的经验世界,进入了缤纷浩瀚的“第二自然”——由典籍和图像构成的历史与艺术王国。这时,在作家笔端,除了依旧鲜活的情致与感受,又多了透辟的思想、敏锐的识见和厚实的学养。它们融为一体,相得益彰,通过亦情亦理的纵横挥洒,最终化作气象万千而又花团锦簇的艺术景观。平心而论,这在当下的女性散文中并不多见。 盘点历史,叩问沧桑,是不少散文家的题材选择,也是李舫散文的重要内容。不过,同样是在历史长河里寻幽探胜,其散文没有像一些同类作品那样,更多追求物象的完整性或话题的系统性,而是恪守“文以意为主”的古训,让文字在思想的引领下,与特定的人物、事件和场景结缘,就中展开体现时代高度的“故”事“新”说,努力激活历史潜在的生命力。请看《千古斯文道场》,该文聚焦中国历史上最早的智库性机构——春秋战国时齐国的稷下学宫。其笔墨所至,不仅清晰地勾勒出这座学宫历时150年的流变沉浮,以及它在中华文明乃至“轴心时代”坐标上的意义所在;更重要的是透过这种流变沉浮,凸显了中国历史上一段流光溢彩的文化风景:临淄城西,学宫巍峨,它像一个从容的智者,敞开博大的胸襟,接纳千里之奇士,八方之贤达;学宫内精英荟萃,名家林立,孟子两度莅临,荀子三为祭酒,各有主张的方家学子数以千百计;学术上尊重不同见解,倡导兼收并蓄,贯彻百家争鸣,体现有容乃大;学宫怪才淳于髡面对迷局中的齐王,或以隐语讽谏,或以妙喻解惑,而齐王亦能幡然省悟,从善如流……显然,这一番文化奇观浸透了作家的热烈憧憬和由衷激赏。换句话说,作家浓墨书写稷下风流,实际上是在深情呼唤中国文化传统固有的自由而高蹈的精神创造与构建能力,呼唤知识者应有的社会担当性和历史责任感。《能不忆江南:一座“天城”的前世今生》关注历史文化名城杭州。单就锁定的对象看,或许算不上新鲜,但作家进入对象的路径却相当别致——基本避开了湖光塔影、苏白佳话等人们耳熟能详的本土元素,而把视线集中到马可·波罗、哥伦布、托勒密、鲁布鲁克、鄂多立克、马黎诺、利玛窦、李约瑟等一批生活于不同时代,但与杭州均有交集的外国人身上,透过他们不断的追寻与描述,让一座天堂般的东方之城,以罕见的亮丽和富庶,浮现于西方视野。斯时,通篇作品所传递的不仅是华夏文明的源远流长,惊艳“他者”,同时还有作家从容坚定的文化自信。此外,《在火中生莲》写韩愈南谪瘴疠之地,仍坚持以民为本,造福一方;《苟利国家生死以》写中国远征军浴血滇缅,殊死杀敌,为了国家和民族的安危,不惜流血牺牲,都在不同程度上连接着当代国人的精神脉动,是作家别有情怀的历史回望。 李舫散文注重营造历史与现实的对话关系,但不曾因此就忽视历史自身的厚重感与多面性。事实上,对历史景观作深入发掘或崭新解读,也是李舫散文重要而稳定的追求,且同样收获了独异与精彩。譬如:一些学人习惯将澶渊之盟与靖康之耻相提并论,认为它和后者一样,是宋朝“积贫积弱”的注脚。李舫的《大道兮低回》没有盲从这种说法。作家让目光和思绪潜回时光深处,核查史实史料,触摸历史肌理,不仅雄辩地揭示了澶渊之盟带给宋王朝长达116年国富民安的事实,而且敏锐地指出了这一事实中包含的源于老子的大邦守雌、大道低回的治国理念,从而顿显中国传统文化的雍容博大。《春秋时代的春与秋》深情瞩望史书上著名的“孔老相会”。其灵动的行文,一方面描述孔子问礼于老子的生动场景,以及他们机趣满纸的对话,一方面围绕这种场景和对话展开随机而深入的生发,就中道出华夏思想史上儒道两家的不同特征、彼此差异、相互补充,以及所有这些对于中华民族心灵安置与文化发展的价值和意义,新意迭见,举重若轻。 在李舫的散文世界里,还有相当一部分作品是作家在艺术王国——尤其是电影和美术园林里撷英咀华的结果。与作家的历史言说多选择宏大叙事、多关注江山社稷有所不同,其艺术书写则主要从不同艺术门类的本质特征出发,抓住人物形象、视觉感受和艺术家自身的诸种要素,展开高度个人化的分析与叙事,着力开掘其中的精神内涵与人性奥秘。于是,我们读到一系列重在“向内转”的文章:《“善为易者不占”》在对影片《沉默的羔羊》的观赏中,精心梳理三个主要人物——传奇教授汉尼拔、女警官史达琳和杀人狂“野牛比尔”的心理逻辑,就此把人性的丰富与缺失以及其变化演进的复杂与曲折,诠释得触目惊心而又发人深省。《乌合之众何以可能》锁定俄罗斯翻拍电影《12怒汉:大审判》,其中对12位陪审团成员心态转换的深刻解读,足以说明现代社会大众心理形成的一般情境,从而启发人们重新考虑真理与多数的问题。而一篇《弗里达:不安的缪斯》,则大胆进入墨西哥女画家弗里达·卡罗的生命旅程和情感世界,通过画家与作品的对读与互映,由表及里地绘制出墨西哥雄鹰特有的勇敢倔强的艺术形象。 李舫的艺术言说注重开掘作品中的人格与人性内涵,但这种开掘并不在孤立和封闭的语境中进行,而是注意将人格与人性置于特定时代条件和具体社会环境之中,准确阐发二者的联系与碰撞。唯其如此,作家的艺术言说常常具有极强的概括力和穿透力,足以构成对作品主旨既高屋建瓴,又切中肯綮的总结。譬如:《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认为,王家卫导演的四部《一代宗师》,代表了四种境界,是以电影为手段,对20世纪中华民族睡狮般惊醒的深情回眸;《“宽恕不可宽恕的”》指出,电影《朗读者》的深刻之处,在于“用普通人的‘平庸之恶’和‘平庸之痛’,揭示了经历战争创伤的德国普遍弥漫的麻木、冷漠、袪弱、自私和虚伪”。诸如此类的篇章,有效地增添了李舫艺术言说的思想重量和认识价值。 与独具匠心的题材选择和意旨提炼相呼应,李舫散文在文本建构与文体营造上,亦复趻踔高蹈,恣纵不羁,极具特色。就这一维度而言,作家除了语言修辞上的葳蕤多彩和审美风格上的刚健清新之外,最为卓尔不群也最让人刮目相看的,是一种自觉摆脱文体束缚,大胆凿空文体壁垒,积极探索跨文体写作的意识与能力。在李舫笔下,鲜有某些散文常见的程式化、套路化的手法与技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自由舒展的“意在笔先”和灵活机动的随物赋形——只要表达需要,各种文学乃至艺术样式的标志性元素,如诗歌的意象提炼,小说的场景描摹,报告文学的直抒胸臆,电影的镜头组合,戏剧的个性对话,以及评论文章的睿智说理等,均可信手拈来,为我所用,化为作品的血肉。 或有人问:李舫散文何以会有这样一种大境界、大气象?妥切的答案庶几用得上南宋诗人杜范的诗句:“只缘胸次有江湖。”只是这“江湖”对于李舫来说,除了江河与大地,又有了新的内涵,这就是民族伟业,国家梦想。愿李舫的散文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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