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对沈从文先生的喜爱,来自中原的小说家赵瑜曾花费多日,沿着1934年沈从文的回乡路线一一亲身体悟。时光荏苒,淘洗了太多的人事和生活细节,不过,《湘行散记》中承载烟火的大地、河流以及沿河两岸的吊脚楼依然清晰可辨,而置身于船上的沈从文写给三三(张兆和)的情书中所描摹的天光云影、马嘶人语,春梦无痕然却气息犹在。这种贴着作家作品的踪迹而行走的方式,无疑加深了对文学书写的理解,更重要的是,这样的方式能够更加直接地握住了作家的脉搏,他的情绪起伏,心跳的节律,以及此时此地的体温。或许,这一次的湘西行走,就构成了《小念头》得以成书的最初动机。 源于夏志清教授《中国现代小说史》中的专章介绍,沈从文、张爱玲这两位现代作家在新时期以来被重新发掘,并迅速配以极高的地位。这是文学史写作中作家作品经典化的典型案例,随着他们的被推高,废名、师陀、凌淑华等一大批作家得以重新激活,文学史的写作范式也由干枯和僵硬走向丰富和个性。今天看来,沈从文的被推高,绝非故意为之的一种结果,而是历史恢复了其本来面目,换一个更好听的说法,乃德配其位尔!爱屋及乌的心理曲线之下,从文先生弟子——老爷子汪曾祺亦水涨船高,粉丝数量暴增,张家四姐妹的传奇故事也进入街谈巷语之中,至于凤凰古城作为精品旅游线路成为文艺发烧友的首选之地,作为文学与生活世界间走向互文性的案例,个中兴味,则一言难尽。《小念头》之前,关于沈从文的传记多达十几种,如沈从文自己写的《从文自传》、美国学者金介甫著的《沈从文传》、凌宇著的《沈从文传》、吴立昌著的《“人性的治疗者”――沈从文传》、高维生著的《浪漫的沈从文》等。此外,关于沈从文及其作品的研究资料及论文更是铺天盖地。综观这些传记、论文,受制于特定的观念、立场、写作范式的选择,其逻辑演绎多朝向意义、价值、历史真实等严肃或严谨的场域,独独缺了趣味和烟火之气。赵瑜《小念头》的面世,以趣味入题,以温情的富于质感的生活细节编织作家情感世界的经纬,恰能够补此缺憾。 沈从文是一位自然的歌咏者,也是一位纯情的凝视者。前者对应的是作家的创作实践,如同山西的李锐指认的那样,沈从文是田园牧歌的临写者,是中国由前现代转型到现代时期的最后一缕诗魂;后者对应的是作家的日常生活,“一往情深深几许”,“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当得起如此名号者,沈从文无疑是突出的一位。“星斗其文,赤子其人”,来自张兆和姐姐的评语,可谓持论公允。《小念头》的副标题为恋爱中的沈从文,实际上叙及的是沈从文前半生的生活历程,重点开掘的则是其感情世界里的褶皱波纹。作为一本普及性的读物,《小念头》在立论和材料选取方面迥异于他人,沈从文的书信、别集,张兆和的信件,成了依据所在。如同他的另一本书《小闲事——恋爱中的鲁迅》一样,赵瑜选择了由情书来解读前辈作家生活世界的路径。“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这样处理的好处有二:其一是保证了最大限度的历史信息真实问题,时间、地点、故事、人物交集等因素,皆得以准确还原,毕竟,书信是很难作假的;其二,情书是贴身之物,最能见人之体温性情,其中不仅有情感的表达,而且有情绪的呈现,而情绪的波动特别容易被后世的研究自动过滤。正是有了体温性情,可读性的要素凸显出来,比如一边哭哭啼啼一边猛写情书的沈从文,这是1930年的沈从文,读者一旦读及此处,绝不会生出误解,更不会心生悲戚,大多会心一笑,心头涌上好玩、好笑的感叹。比如侧身船舱裹着被子一封接一封给三三写信,分享一切目之所见的沈从文,这是1934年的甜蜜的沈从文。阅至此处,我们也绝不会觉得腻歪,而是如同沈二哥一样,口齿生香。 《小念头》计12万字,共分六辑,分别为怀春,北漂时代:练习史,顾问官,痴狂,暖热,怅惘。这些分题目皆别有一番情趣。在自序中,赵瑜交代了与沈从文公子沈龙朱的交往,进而标出创作此书的直接缘起。第一和第二辑,叙及沈从文初恋的失利,其实使用彻底失败来评价更为准确,以及他代写情书的经历,交代了他为何出走湘西,闯荡北京的心理动机。第三辑以沈从文的视角还原了胡也频和丁玲的爱恋、结合、矛盾纠纷,冰与火并存的特殊场景,一方面给与沈从文以真正的情爱启蒙,另一方面也让读者见识到民国人物的激荡与先锋。第四和第五辑,对应了因张兆和而备受折磨的沈从文,以及由悲伤低谷突然攀升至欢快高峰的沈从文,落差之大,营造了张力十足的戏剧性人生。第六辑则以简笔的形式触碰了沈从文情感越轨的文坛公案。 趣味这个东西,后天的熏陶虽然可以部分补之,而可贵与最富感染力之处却在于天然之初发。天然的趣味作为无机心的产物,呈现出人性深处的温软与丰满,一旦附着于肉身,便会灌注入真气,注入精诚之气。关于趣味之于文学艺术的重要性,庄子笔下的真人,李贽的童心说,皆有深刻的阐发。在日常生活中,一个趣味天然的人,很容易洞见他者的趣味。《小念头》中为了钟情女子被斩杀而哭了七天七夜的曾做过土匪的兵士,听闻老师给自己的女学生写情书后充满温情的校长胡适,劝告沈从文当小偷的郁达夫,以及在私信中向着张兆和吹牛的沈二哥,皆是有趣味之人。当然,赵瑜作为另一个有趣味的人试着重温发生在八十余年前的诸多趣味人生,正所谓有始有终。 “照我思索,能够理解我,照我思索,能够理解人”!读完《小念头》掩卷之后,对于镌刻在沈从文墓碑上的这段话,愈发慨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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