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叶和我是鲁院第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的同学,2004年上半年,我们在鲁院八里庄校区一起学习了四个月。那时候,她几乎是班上年龄最小的了,因为班里同学大部分都是“50后”和“60后”,“70后”也就那么两三个,她就是其中之一,所以大家都很爱护她。她的写作很勤勉,人也很是质朴、善良、聪慧和坚韧,非常重感情,和大家相处得很好。结业的时候,同学们离别之际,我们派了俩男同学帮她拿行李送她去火车站,她那泪眼婆娑的样子,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十多年过去,乔叶已经是著名作家了,这个著名特指的是小说领域。早年她就以散文名世,作品在《读者》《青年文摘》等发行量很大的人文期刊上频频发表,几百万字的散文作品涉及面广,煌煌大观。张爱玲曾感叹“出名要趁早呀”,乔叶应该是没有辜负这句话,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就出版了七本散文集。她的散文,评论界称道为“文笔细腻独特,清新隽永,富有哲理和智慧,对生命和人生的意义有着深沉的思辨和探索,多样化的题材统摄在机敏的基调中,蕴藏着准确动人的知识内省,深受广大读者的喜爱,具有广泛的社会影响。” 乔叶在散文上的影响让许多人当然也包括我以为她就是一个散文家了,可她并没有满足于此,居然转手就写起了小说,她的小说创作就是从我们在鲁院学习时正式出发的。几年时间里,她就发表了一批具有相当质量的中短篇小说,《取暖》《解决》《打火机》《锈锄头》《紫蔷薇影楼》等小说专注于对性格、情感及成长所秘藏的隐衷的深入开掘,并努力探索心灵与生活的丰富可能。她的语言灵动机敏,细节质感丰盈,结构整饬严密,显示了经过充分准备的文学才华。在第五届中国青年作家批评家论坛上,评论界也有公论:“乔叶于2005年度发表的《解决》,是近年来最出色的短篇小说之一,对生命之终极的体认与大地上丰饶、复杂的日常生活达成了完善的平衡。发表于2006年度的《打火机》《锈锄头》等中篇,在自我与他者,经验和想象,时代境遇与生活信念之间做出了敏锐和富于想象力的探索。适度冷峻的洞察力和适度温热的同情悲悯之心,使她的作品闪烁着质朴善意的人文光辉。” 因为小说,乔叶开始获奖频频,庄重文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十月》文学奖、北京文学奖、锦绣文学奖以及中国原创小说年度大奖,直到2010年她以广受好评的中篇小说《最慢的是活着》在第五届鲁迅文学奖上折桂。我窃以为乔叶最起码该有阶段性满足了吧?可是时至2011年,她又写起了非虚构作品,主题是拆迁。《盖楼记》和《拆楼记》先后被《人民文学》杂志隆重推出,并获得了当年度的人民文学奖。因涉及一些当下的情形,发表时变成了“非虚构小说”——这个词儿倒是新鲜,到底是虚构的,还是非虚构的?这虚构和非虚构可是势不两立的文体啊,非此即彼。可连虚构和非虚构水火不容的文体都能完美地统一到自己的笔下,乔叶她就有这个能耐。 总体来看,她是一个能不断突破自我限制的作家,有着很强的文体意识,她能不断地根据自己的成长需要,挖掘和调整自己的写作资源,使得自己的创作呈现出五彩斑斓的局面。不得不说,作为一位年富力强的“70后”女作家,她的创作方向十分广阔。 她也是一位河南籍作家。按说她和我的父兄辈的河南籍作家,如张一弓、周大新、二月河、张宇、刘震云、李佩甫、阎连科、朱秀海、柳建伟、李洱等,都有着同一地域文化写作的资源。地域文化写作,也是新时期当代文学四十年的重要收获,这种写作紧紧扎根土地和土地上凝聚的文化,我们看到,这种写作在很多北方作家的笔下,如陕西作家、山东作家、山西作家的笔下蔚为大观,当然也包括河南作家。说到河南,我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亲切,有许多话要说——无论从什么意义上讲,河南都是一方广袤的沃土,她的历史和现实能够给作家提供无穷的写作资源。河南籍作家又很能吃苦,他们对自己生存的土地那种强烈的爱恨,是刻到骨头里的。所以,他们笔下的大地,人,地域文化的书写成为了一道文坛巨大的风景。 不过,乔叶似乎没有怎么过多地强调地域文化对她的印记,她写的也是河南土地上的人,可她笔下往往是人的共性,既是河南人,也是别的地方的人,总之是中国人。她没有把地域文化书写当作自己的重要写作资源,强调了共性,隐藏了独特性。同时,除了在一些女性色彩比较重的部分散文写作里我看到乔叶突出了自己的女性身份和女性意识外,她的大部分作品中,女性意识并不是那么强。要知道,新时期当代文学四十年里,女性文学可以说是从涓涓细流已经到了大江大河的地步。当你去任何一所大学的文学院,看到眼前百分之七八十的学生都是女生的时候,你就能领略到当代女性主义文学的雄厚基础。可是,有意思的是,乔叶并不怎么强调自己的女性身份,也不宣扬自己写的和女性有关,她并不刻意突出女性角色,她常常把自己的女性意识和写作视角不自觉地隐藏了起来,这多少有些让人意外。 乔叶就这样做到了两个隐藏:地域文化和性别身份的隐藏。我想,她旨在书写某种人性的共通性,写中国人的、当代人的,甚至是“人”的文学。隐藏,守拙,不抱残,却很浑圆,这就是乔叶的文学姿态。 说了那么多闲话,该说说《藏珠记》了。《藏珠记》是乔叶的长篇小说新作。这部小说的引子,看来是从唐代传奇那里来的。一个即将病死在长安的波斯商人,被一家客栈收留,客栈老板的女儿天真无邪,经常照顾他。病波斯心怀感念,在临终之前赠给了这个女孩子一颗珠子,结果,这个珠子让这个女孩子长生不老,一直活到了当代,前提是不能和男人交合。然后在当下的河南郑州,在我们的附近和眼前,这个活了千年的女子演绎了一出爱恨情仇的人生戏剧,挣扎在是爱还是死或者是爱死了的矛盾纠结中。和她发生致命情缘的是一位帅哥厨师,这位帅哥厨师出生于烹饪世家,爷爷是烹饪界的“王爷”,他父亲是在反腐高压下畏罪自尽的官员…… 情节我只能剧透这么多了。其实我更想谈的是别的。比如《藏珠记》的叙事角度。这个小说采取了多个人物进行分别叙述,唐珠、赵耀、金泽、金顺……都是第一人称,既是主观的,也是受到限制的,还能互相补充,互相映现和诘问。“他人”是镜,“自己”也是他人之镜,在镜子里,是他们的藏身和显露,乔叶因此是一苇渡江,是障眼有法,是巧夺天工,是四两拨千斤,我是不如她啊。 读着《藏珠记》,我不由得想到她在2013年引起文学界普遍关注的长篇小说《认罪书》,也是相同的叙述手法,不同之处在于,三年过去,她的叙事技巧更为纯熟,在人和人的叙述中情节榫卯得更为严密,咬合得也更为流畅。据说榫卯之技是我国古代木匠必须具备的基本技能,也是我国古建筑的灵魂,由于连接构件的形态不同,榫头和卯眼的组合就能衍生出千变万化。我突然想,《藏珠记》里的很多篇章具有的古典气息使它看起来很像一座小型的仿古建筑。可是读进去你就知道,这座仿古建筑里面却镶嵌着相当的现代性。现代性最强的是这个故事的情绪。因为女主的高龄和男主的年轻,这个小说的情绪一直是悲欣交集的。情绪最浓的自然是女主,这个从唐朝活到现在的女人,虽然是传奇的,却也是最普通的,她的脆弱和卑微,也正是最能被我们这些滚滚红尘中的凡人所认同的。正如乔叶在后记里所说的那样:“除了那颗珠子让她有一副青春永驻的外表——珠子也是她老老实实吞下去的——我不能赋予唐珠更多,这个最平凡又最不平凡的女孩,她不穿越,没有特异功能,很年轻,也很苍老,很善良,也很冷酷。是活得最长的人,也是活得最可怜的人,因为体内藏珠,自己便也活成了被时间和岁月所藏之珠。”可以想见,只要活到一定年龄和一定深度的人,都会被这样的情绪打动。 其实一个不死的人在世界上生活多年的故事并不算新鲜,在一些小说里也曾出现过。比如西蒙娜·波伏娃的长篇小说《人都是要死的》,里面有一个叫奥斯卡的男人,他就活了很久,亲眼看到了欧洲四百年来的风云变幻。而弗吉尼亚·伍尔夫的长篇小说《奥兰多》里,奥兰多不光是不死的人,还男变女、女变男地活在欧洲历史里。多年来我一直在进行汉唐900多年的西域历史阅读,也想写那么一个能活900多年的人,他经历了无数事情,尝遍了万般滋味……遗憾的是,我至今还没能像乔叶那样,从时间深处引来一泓活水,让它热气腾腾地奔涌到当下的社会现实里。所以我真有些羡慕乔叶,她找到了这颗珠子,以此结构了时间的泅渡,也以此让自己的作品和伟大的唐代,和唐代的历史传说,唐传奇,建立了隐藏和呈现的双重联系,十分缜密、壮观和有趣。《藏珠记》也因此成为了我的长篇小说阅读视野中,一部令我刮目相看的作品,我也因此对乔叶今后的小说创作抱有了更高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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