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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学东:诗歌与钢铁——谈龚学敏《钢的城》的“钢铁诗学”

http://www.newdu.com 2017-10-14 当代文坛编辑部(微信公 王学东 参加讨论


    
    2014年12月,诗人龚学敏出版了他的第六本个人诗集 《钢的城》。该诗集延续着龚学敏一直以来关注的宏大历 史、国家意识等主题,高扬着抒情、唯美风格。他选取了“钢 铁”来形塑他的诗与思,建构了一个崭新艺术空间。诗人从 “钢铁”出发抚摸汉语、谛听诗学,从“钢铁”启航究览生命、 激活大地、照彻历史。《钢的城》不仅是龚学敏创作历程的 一次突破性转变,其所释放出来的“钢铁诗学”,对我们省 思现代诗学、衡断现代思想也有特别意义。
    人类的文明史,可以说就是一部金属发展之历史。从 狰狞的青铜到沉重的黑铁,再到当下的机器,钢铁深入到大 地和生命之中,奏鸣精神和灵魂的声音。当然,我们这里所 说的“钢铁”,不仅仅包括作为铁碳合金的一种金属元素的 “狭义钢铁”,也是指在钢铁基础上所形成的钢铁文化,包 括现代工业、现代社会和现代文明,以及钢铁背后的科技理 论和理性精神等“广义钢铁”。
    二十世纪被称之为钢铁文明时代。从火车、汽车,到飞 机、轮船,我们享受着钢铁带来的方便、快捷,感受着钢铁的 从容、博大,同时也对机械文明、生命干枯、灵魂漂泊的钢铁 世界亮出了铺张凌厉的批判之剑。可以说,钢铁指挥着现 代社会,成为其涌动不息的血管;钢铁主宰着人的存在,是 我们身体中咄咄逼人的神经纤维。直面“钢铁”,在“钢铁” 中存在,是现代社会的面影,也是现代生命的中枢。“火药、 指南针、印刷术 这是预告资产阶级社会到来的三大发 明……总的来说变成科学复兴的手段,变成对精神发展创 造必要前提的最强大的杠杆。” 借用马克思的话,钢铁成为当代社会丈量人的存在、人的精神的最强大的杠杆。
    在此基础上,西方文学已然形成了一个庞大的“钢铁文 学”体系,展现出特别的诗学价值和社会意义。亨利·塞热认为:“在1920和1930年代,机器美学事实上主宰了一切 的现代风格和现代运动”。 这其中,未来主义对“工业生 产”“科技信仰”“钢铁”“机器”的热情张扬到极致。1909年意大利诗人马里内蒂在《未来主义的创立和宣言》《人的 增殖与机器的统治》中,就主张文艺应当反映现代钢筋铁骨 的机器文明,展现以钢铁、机器所独有的速度、力量美学。 1920年代,苏联也出现过以“无产阶级文化派”为代表的 “钢铁赞歌”,旨在宣扬集体主义,赞扬工业大生产,体现出 对技术和科技的强烈信仰,呈现出强力、阳刚的美学风格。
    不过,比起对机器、钢铁的热情歌颂,对钢铁的质疑和 批判更成为一股强劲的文学思想洪流,后者也有着更为广 泛而深刻的社会影响。钢铁背后的技术文明、理性精神以及城市文化所凸显出来的对生命的压制、禁锢,形成批判钢 铁及其文化的一系列文学和理论。如爱伦堡说:“一个艺术 家一旦迷上了机器,他的乌托邦就会被时代超越或推 翻。” 由此,从只为自然歌咏的自然之子叶赛宁,到栖居于瓦尔登湖的梭罗,从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到阿特伍德 的《“羚羊”与“秧鸡”》,我们看到的更多是“钢铁丑学”而 非“钢铁美学”。从法兰克福学派的批判理论到当下时兴的生态主义理论,技术、理性、钢铁的“性本恶”得到极度 彰显。
    而在中国语境中,我们与钢铁相遇的历史和现实则更 为复杂,并未形成相对有效的“钢铁之诗”。我们与钢铁的 遭遇首先是“船坚炮利”这样一个屈辱之历史。进入当下社会,我们深深陷溺在钢铁世界之中,沉迷于钢铁的积极力 量,在舒适、惬意之中不能自拔。但“钢铁诗学”却还是难以在中国文学中获得长足的推进,甚至我们更加深刻地呈现出“对钢铁的敌意”。在中国文学中,我们更喜欢乡村文 学、田园文学,我们难以欣赏和感受钢铁文学、工业文学的魅力。正如施蛰存所说:“所谓的现代生活,这里面包括着 各式各样的独特形态,汇聚着大船舶的港湾,轰响着噪音的工场。深入地下的矿坑,奏着Jass乐的舞场、摩天楼的百货店,飞机的空中站,广大的竞马场……这种生活所给予我们的诗人的感情,难道会与上代诗人们从他们那的生活中所得到的感情相同吗?” 尽管中国当代文学也有着一定数量 的与“钢铁”有关的“工业文学”“城市文学”、“打工文学” “生态文学”,但我们并未与“钢铁”展开有效的对话。
    面对着这样一个高歌猛进的钢铁文化时代,面对着中国文学对钢铁的沉默乃至敌意,我们也必须还原“钢铁本 身”,在“钢铁”中抵达生命,洞悉世界,建构出一个包容的、 良性的乃至诗性的钢铁世界。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龚学敏 诗集《钢的城》中对“钢铁”的诗性规划,以及由此所挖掘出来的“钢铁诗学”,在这个钢筋铁骨的时代,就显得极为重 要了。
    在《钢的城》中,龚学敏选择了一个独特的乃至具有启 示性的视角,即从攀枝花开始他的“钢铁诗学”之路。选择 攀枝花,不仅是对攀枝花工业文明历史的宏大书写,更抓住 了我们“钢铁经验”和“钢铁感受”的一个最重要的原点。
    由此,龚学敏的“钢铁之歌”,是从钢铁的根子上、源头 上发掘诗。我们看到,不是“钢铁”需要我们,更不是“钢 铁”要强行介入我们的生命与存在,而是我们的时代需要钢 铁,我们的社会需要钢铁,我们需要钢铁。正如他在诗中写 道:“ 1936年的中国。日寇的飞机像一把剪刀, /正在蹂躏 农耕着的版图。山河破碎,没有钢铁支撑的山河, /从东北 开始破碎, /从华北开始破碎/从华东开始破碎……”在这种 背景之下与钢铁相遇,我们对钢铁的理解和感知,就有了全新的维度,“钢铁”有了一种极为重要的使命和价值:“金沙江知道,一味只写了一个铁字的药方, /可以治愈一条大 河, /一座高山, /一个人,以及/一个孩子每一天早上都要用 毛笔在天空中写下的两个字: /祖国。”龚学敏这种回到钢铁源头的诗学之路,让我们从钢铁本身出发,触摸到钢铁调和 的颜色,聆听到钢铁通脱的声音,目击到钢铁救赎的色彩。
    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之中,《钢的城》中的“钢铁”也就成 为中国钢铁历史演进的文学书写,这种钢铁诗学就必然成 为对宏大历史主题的书写:“攀枝花建不起来, /一位名叫毛 泽东的人在历史的线装书中睡不好觉……攀枝花建不起 来, /一首叫做三线的乐谱上所有的音符睡不好觉……攀枝 花建不起来, /整个中国工业布局里的每一粒棋子都睡不好 觉。/攀枝花建不起来, /中国, /睡不好觉。”“钢铁”在这里 有着重要的政治意义,甚至是整个中国社会的一个符号。
    回到了历史源头的钢铁,包含着宏大历史使命和时代特征。 其所蕴含的力量也必然会指向时代意义、国家价值、民族精 神:“炼成了多少钢铁,就留下了多少温泉, /炼成了多少钢 铁,就给了中国多少温暖。”尽管有着宏大历史意识,《钢的 城》并没有遮蔽和掩盖细小、真实的历史。这里不仅有对三线建设、毛泽东、邓小平等“钢铁大历史”的书写,也有对常隆庆、周传典以及“花木兰割草班”等“钢铁小历史”的描 写。《钢的城》由此为我们播散出了一个个多元多层的钢 铁经验。
    从中国钢铁的源头展开的“钢铁之诗”,回到了“钢铁 本身”,让我们看到了“钢铁”中所孕育着的疗救的力量,以 及钢铁既宏大又细微的历史。回到“钢铁本身”不仅成为 龚学敏“钢铁诗学”的一个厚实之基,也是龚学敏《钢的城》 中钢铁诗学的重要特点。
    在诗歌中,特别是在攀枝花这样一个以花命名的城市 中写钢铁,《钢的城》将“鲜花”与“钢铁”熔铸于一体,彰显 出钢铁的柔性、温暖、抒情的一面,这既是《钢的城》中最为 浓墨重彩的一笔,也构成了龚学敏钢铁诗学独特的一面。 如他在诗中所写:“冶铁, /是一瓣东方鱼肚白颜色的花,可以从石头一直绽开成, /游向大海的鱼,并且, /在远方唱响中国自己的声音。”他在钢铁中融合了巴蜀传统文化中尚夸 饰、铺张、华丽的风格,体现出精致、华美、艳丽的诗学追求。 诗人将钢铁与鲜花、自然融为一体,形成了一种特别的钢铁 诗学,正如叶延滨所说:“在诗人的调适和融合下,我们就看 到了诗歌魔棒点化钢铁的努力,一根根钢铁正成长为一棵 棵树,萌芽,开花,并不断向大地伸展自己的脚,吸取更多的 地力、阳光和雨露,蓬勃生长,长成一片自足的森林,让小鸟啾啾地自鸣于其间。” 由此钢铁之诗中释放出一种温暖、 明亮、温柔、流畅的质感,具有鲜活、灵动的生命力,这在现 代性批判的背景之下堪称是一种“中性钢铁”,这是当代文 学在面对钢铁时极少观照的重要一面。
    我们的文学中存在着大量的钢铁诗学的批判视野。在 我们看来,钢铁,就是喧嚣、庞大的工厂,就是冰冷、坚硬的 质感,就是同质、规训的生命。正如以写“铁”著称的郑小琼 所说:“当我自己不断在写打工生活的时候,我写得最多的 还是铁……它是尖锐的,坚硬的。” 评论者更将这样一种 钢铁批判诗学推向了极致:“铁的冷硬、铁的板滞,铁作为工 业化生存的象征,作为流水线一般的生产程序的隐喻,作为 与细弱的人性与肉体相对照的异化力量的化身……铁是黑暗和秩序,也是心灵和命运。它统治着这个世界。” 这种钢铁批判诗学,当然是“钢铁本身”的重要一环,但这种批判并未从钢铁本身去建构钢铁诗学,因此,当下的大量诗歌不是面对现代钢铁社会本身,而是试图以乡村、自然来建构现代人的生命、精神之源。当我们绕过“钢铁本身”而从自然展开生命之思,我们是否忽视了我们扎根于钢铁之中存在的基本境遇呢?我们是否失掉了与当下社会、现代进程展开有效对话的机会呢?特别是在工业文明高歌猛进之时,我们越是迷恋着乡村和自然,尖锐、激烈地批判和否定 城市和工业文明,也就越失掉了与“钢铁”平等对话的机 会,进而也就失掉了中国钢铁诗学的现代建构,失掉了中国诗学的现代建构。
    在现代文学中,鲁迅的“铁屋子”人尽皆知,沈从文自 称“乡下人”抵制现代文明,穆旦也在诗歌中对钢铁展开凌 厉的批判。但在现代诗歌中,依然有着工业机械之声、商业 躁动之气、城市浮华之风,出现了郭沫若、李金发、施蛰存、 袁可嘉、杜运燮、穆旦等现代文明的歌者。郭沫若的《女 神》中不仅充满了摩托车、烟囱等现代工业文明,而且他还 大声赞美工厂烟囱冒出的滚滚黑烟,并称之为“二十世纪的黑牡丹”。如果没有龚学敏“中性钢铁姿态”,没有与钢铁的积极主动的交融、体验,那么鲁迅的遗憾也许仍将延续: “我们有馆阁诗人,山林诗人,花月诗人……没有都会诗人。”
    回到“钢铁本身”,龚学敏的“钢铁诗学”就呈现出另外 一个精神向度,那就是张扬出一种浓烈的科技意识和理性 精神,一起汇入与推动着中国现代新诗“新的抒情”走向。
    在《钢的城》中,诗人除了对钢铁的历史理性有集中的 展示之外,诗歌“正文本”与“副文本”的交织,特别是大量 的“注释”这一“副文本”的出现,成为龚学敏“钢铁诗学”的 一个重要特色。这些注释,主要是对诗歌文本的内在缝隙 的补充,以实现完整钢铁世界的构建。正是这种“副文本” 使得龚学敏钢铁诗学具有了多种面孔和向度。正文本即诗 歌文本,以诗性的语言和逻辑展开。而作为注释的副文本, 则纯然是事实性的、说明性的文字,如第一诗章后的注释: “ 1936年1月,常隆庆率助手殷开忠从綦江步行到西昌地 区,在会理未见江河断流,却意外地发现会理一带有金属矿 物成矿的条件”“ 1940年8月,常隆庆等一行7人从西昌出 发……提出设厂开发的建议”。这些副文本以历史的细节、 详实的材料、理性的说明,围绕在钢铁世界周围,恢复钢铁 世界的历史面目。而与此同此,诗歌中两种文本双向呈现、 缠绕、激荡、对立、融合,让整个“钢铁诗学”的风格变得摇 曳多姿,审美趣味也层次丰富。
    更重要的是,这些“副文本”呈现出特有的技术意识和 理性精神,有着特别的诗学意义。在现代社会,中国现代工 商业文化成为了主流。此时中国的现代新诗,就不再是古 代中国农业文明的简单再现,而是突破中国传统的封闭状 态下的工业文明、商业文明、城市文明等等文明的新型复杂 社会样式的体现,特别是现代技术意识和理性精神的融入 使现代诗歌有了与古典诗歌相异的意象、内容和表达。“观 照人与机器的关系,是工业革命以来长期的文学主题…… 处于不同历史语境中的文学以不同的方式表现、反思着机 器发展的进程,文学表现形式也深深打上了机器的烙 印。” 而这些新型钢铁文明、机器文明是古典诗歌很少涉及也难以容纳的。
    为了适应现代中国人生存状态,反映现代中国人精神 思想,中国新诗作者与研究者已经意识到了诗性与理性融 合的问题。徐迟喊出的“放逐抒情”、梁实秋以理性节制抒 情、冯至等提出“诗是经验”、金克木提倡“主智诗”、袁可嘉 主张“新诗现代化”、穆旦的“新的抒情”、艾青倡导“散文 美”,均看到现代新诗必须注入理性精神。龚学敏诗歌中的 科技意识和理性精神的彰显,为中国现代诗歌注入理性精 神、科技意识提供了一条较为有效的诗学路径。
    总之,龚学敏诗集《钢的城》所凸显的“钢铁诗学”在当 代钢铁书写中非常独特,这不仅对中国现代诗学的建构有 着重要的意义,而且也关涉到我们如何面对现代的思想问 题。正如在罗兰巴特的世界里,庞大的“诗学的物体”埃菲 尔铁塔“是一个不受限制的隐喻。”当我们的文学能像龚 学敏一样,以中性态度来直面钢铁之时,我们或许就能从 “钢铁”之中探寻到现代诗学的真正高地;当我们的思想能 像龚学敏一样,以更为中性的态度来直面“现代”之时,我 们或许也还能像罗兰巴尔特一样,从“现代”之中锻造出我 们的无边之想象和无垠之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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