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辣的布鲁姆把世界范围内的短篇小说分为契诃夫式的和卡夫卡—博尔赫斯式的,诚如他所言,短篇小说很难做到具备两种倾向。前者是我们日常接触最多的短篇小说写作类型,强调知觉和感觉的重要性,拥有的是窥见我们存在真相的印象主义眼光,最重要的是,它特别容易让我们这些读者跟故事建立一种个人关系。我们愿意投射进去个人的感情和判断,喜怒哀乐,作为作品被阅读了的证明。 在宽泛的意义上,尹学芸的写作是属于契诃夫这种写作形式系列的,绝对不是说她就是契诃夫,说某个作家是中国的某某某,是一种流行的软骨病。尤其在揭示人们的生活是陈腐惨况与悲剧性欢乐之永久混合的真相上,比如《花匠与看门人》。这篇小说到处是对位式疏淡的生活场景,花匠老陈和看门人老胡,就像两棵被移植进城市的乡村大树,带着一辈子的风情、一路风光、一肚子不合时宜的故事和生活磨练出来的“机心”、智慧。花匠老陈和看门人老胡,是中国社会中长养起来的那种熟透了的果实,人生体验和岁月痕迹让他们非如此不可,他们已经侵染了所有这个社会的酱缸和清流。 “两个人蹲在甬道两边,各吸各的烟。”两个人各有各的故事,但在机关大院里,两个人建立起了互相怜惜和知遇之情,老陈的烟上有老胡的口水,老胡不经意地炫耀豆饼肥料描出的烟苗,有一股另类的香气,他微妙地说出自己住在三关四隅这种城子边上的优越感。老陈照单全收,他听从老胡的调遣,跟着他的眼光认识院子里的人和更高世界的规则。他们有各自的负累,老陈的内心纠结而懦弱,与二嫂子相好,那种既想拥有保护一个女人的男人权威,又无法超越世俗人情的纠结,被二嫂子的情分和外人的目光,逼得逃走,也不做出一个并不那么难的选择,他的形象是沉默而黯淡的。老胡对机关的观摩,认识,讲究像一个门清的老者,对贺局长关系的公开与私下两种态度,是一个普通底层劳动者对中国式官场、世俗人情世故的旁观者式的心得。表面上聪明、有点小骄傲的老胡,在自己人生大事上却是“失察”的,他不计得失,义无反顾地照顾小石人,不合常理的节俭去支撑他喜欢的一个女人的家庭。 两个机关边缘老者的日常世界,他们迟缓地交心和打开自己,默默互相理解,在这个世界里,一切都是粘滞的,充满自己的乐趣、机心、会心,是一种微小的圆满和自得。小说在这个世界的呈现上表现上具有难得的静气,一砖一瓦都结实而稳固。这个世界最后被贺局长这种权力高层的事件打断,情人的意外死亡和掩盖,把两个老人拖进漩涡,他们的关系受到牵连和破坏,最后这个小世界在院子里以一场打架事件而消失了。 近年来尹学芸创作了大量的中短篇小说《玲珑塔》《李海叔叔》(刊载于《收获》)等,一个个蓟州人物和他们的生活故事。故事讲得认真仔细,沉稳扎实,没有嘲讽、怪诞、批评和文艺腔,她带着另一个时代缓慢的痕迹,在这个人人都急切地想制造自己的风格,以表达高于自己能力的东西为指标的环境中,保持住了一种矜持的风尚,这本该是写作的底线,不应该拿出来标举,是环境给予了这种写作以新的光泽。尹学芸在创作谈中说,她的写作想要的是这种效果:“性、人心。距离,隔膜,碰撞,交集。心因性反应,凡此种种……一份常规的世俗工作和生活,有贪欲,有性欲,有杂七杂八的什么欲。却在欲中镶嵌了骨骼。疼痛的时候,看得见筋脉在抻扯。”她的小说几乎都触摸到了生活中的疼痛和筋脉的抻扯,扎实的细节中隐藏着精神的光泽,岌岌可危的美和德性,它们镶嵌在辛苦恣睢的生活中,那么微茫,又那么实在,是凭借语言和叙事的权杖发掘出的谜底。 布鲁姆在评价约翰契弗的时候说,“缺少海明威和福克纳的不朽的独创性,但无疑他和纳博科夫,厄普代克一样完美。”这个评价耐人寻味,某种完美肯定在独创性之下,完美不是没有缺憾,但完美创造了一种属己的风格,一种和你遭遇的生活相适配的表达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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