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 叶:一种回溯式的探索——评韩东《欢乐而隐秘》
一 《中国情人》里,瞿红和自美国归来的前男友爱火重燃,为了爱情的纯粹性,打掉了自己与大款老板的孩子,他非但没有欣喜,还因此弃她而去。尽管他已入美籍,而美国对堕胎的态度与中国很不同,我读至此处,还是略感突兀。到了《欢乐而隐秘》,作者给出了一个落地且具辐射性的解释,这便是“小婴灵”一说。小说劈头即写到无论如何防护,王果儿和张军一做爱就会怀上,七次堕胎之后,修佛的秦冬冬跟她讲起胎儿也有灵魂,纵使被打掉了依然存在。她闻言开始修心礼佛,前往须弥山去超度他们。 婴灵存在并会抱冤作祟或报恩报德的说法有无依据?已有高僧大德予以否认,不过,相信的人自有言辞,且已构成一个无形而有力的“系统”。这也体现了中华文化的一种殊异,无会化作有,有还会再转化,纵是“勇猛丈夫观自在”也能由传入时的男身转为女相的菩萨,足见潜移默化,融会无尽。纷繁的日常生活形态在沿袭,在迁徙;迷离的民间社会意识在涌动,在流转。这些辽远而微妙的东西,实在太适合小说来探究与演绎。韩东这部长篇新作,也确实是这么一步步展开的。 十四年前,一个小姑娘提醒齐林,车冒烟了,就要爆炸,并拉着他跑,从而救了他。她正是果儿,后来,又与他相遇,而他就在当年幸免于难的那条路上坠了崖。这不是一般的巧合,而是因果。《观无量寿经》曰:“深信因果,不谤大乘。”《慈恩传》云:“唯谈玄论道,问因果报应……”道家也有很相近的“承负”之说,《尚书•伊训》中亦有类似之意:“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民间社会中的因果之说,可以说是种种经典表述与俗常社会意识的混合。 韩东曾不止一次触及因果问题。长篇《知青变形记》,在“文革”中,哥哥失手打死了弟弟,而主人公正被诬陷面临专政,他不得已“认领”了自己的死亡,然后冒被打死的弟弟之名存活下来,换得几年岁月静好。待政策转暖,他可能返城之际,又必须做出抉择,是维持现状,还是恢复自己作为知青的真实身份——这必将打破那种平衡,将自己所顶替者的哥哥送进牢房。他最终决定继续以那个死者之名在农村生活下去。小说有如一朵积聚了单一而复杂能量的云,就这样永久停在了此处。这是一种更为俗常宽泛的因果报应。到了《欢乐而隐秘》,则平添许多宗教意味。 果儿为了让逝者齐林的“灵魂”入胎,竟然“借”了前男友张军的精子(《中国情人》借过子宫——常乐娶了女主人公,因她不能再生育,他们就让他拜金的小女友做代孕母亲)。在《欢乐而隐秘》里,这种类似的处理已越发彰显,甚至刺目,有人对这部小说的诟病便与此相关。实则,其中最耐人寻味的依然是所蕴含的因果之链。起初,张军见利忘情,硬生生撮合果儿和齐林,齐林死后,张军的计策或者说他当初曾推开一条缝的那道门又被再次开启,甚至当果儿最后叫他前来时,他还以为那无非是一场事先张扬的欢爱。在另一端,他和果儿在一起经年累月,身心和经济上均有所取、有所得,无论是什么花终归可能指向一颗果实。韩东的手筋在于,果儿和张军竟然是以这么一种永久相连的、且是生殖性的方式——作为最后的了断。这种对死生的叙写转合,超越了简单的爱恨、是非或善恶,映射出这个世界的凶猛、奇异和玄妙,文本至此豁然敞开,当然,也注定冒犯诸多道德人士。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里,特莉莎思考她对一条狗(卡列宁)的爱与对托马斯的爱有何不同。对这条狗她只是爱着,并不要求回报,而托马斯的风流韵事与不忠则令她伤心不已。韩东曾撰文指出,这是根本不同的两种爱,前者有如阳光平涂在万物之上,在人世间体现为一种博爱。在《欢乐而隐秘》中,小说家将这种思考又做了丰富与深化。齐林一连数年多次回到那条老路,当读者注意力集中于当年是谁救了他时,却可能忽略了一点,即,在那生死之际他未能保全谁。答案是“小伙子”,一条退役的军犬。“自从发生了那次车祸,我就觉得有什么珍贵的东西落在这里了,每年都要回来看看。”他进而坦陈,确实不是为了小姑娘,而是因了小伙子。这对言者和听者,均有些冷酷,而偏偏指向更深层的真相:人与人之间有因果,在其背后还存在一条人与物(犬)的因果之链。张军对果儿家那条名叫“赛虎”的狗毫无亲近感,甚为嫌弃,而后来齐林则说它不老,还请缨带它去洗澡。这些叙写貌似漫不经心,却均是对小伙子的一种召唤。草蛇灰线,绵长幽远,看似闲笔,实则劲道。更关键的是,有了狗的存在,故事才得以舒展开来。当年齐林的车冒烟要爆炸时,他本人并不知晓,即便小姑娘向他喊,他也没意识到,最后是小伙子不断大叫,他不得不停下车,给它戴上嘴套(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么管教它),然后再出发。因了这一耽搁,她才能赶到并真正发挥作用。表面上是小姑娘救了齐林,实是小伙子以吠示警,立得首功。齐林逃了生,却疏忽了自己的动物伙伴,久久无法释怀。时隔多年又因了一声狗叫,他们摔下悬崖,他遇了难,“有一点足以证明这里的因果,就是你(果儿)毫发未损”。其间的因果之环紧张而饱满。人对人有情感,人类对犬类也有情愫,犬类对人类也是平等而魅惑的生灵。正如韩东在一次采访中所言:“众生平等是迄今为止最真实的、伟大的思想,因为死亡让你们知道。”小说中对“果报”与“众生平等”的勾连,不露声色,自然而然。 关于因果,传奇、笔记、话本和戏文,以及明清以降的长篇巨制中屡有触及。“唐武德中,隰州大宁人贺悦,为邻人牛犯其稼,乃以绳勒牛舌断。后生三子,并皆喑哑,不能言”,《太平广记》中所辑寥寥数语的意思已比较鲜明;有人认为《金瓶梅》是写因果“最精采的一部”,不过不止一部续作进一步强化了对淫恶的果报……这些无不透出民间社会意识和一些知识阶层对因果的态度。《欢乐而隐秘》隐隐地和这些传统文本相呼应(也可视为一种致意),但是完全当下化,不予人以刻意之感。 小婴灵,因果之说,众生平等……如此种种民间社会意识无不是客观的在场,相对于貌似强大的主流意识形态,它们更多地渗透于日常生活之中,很多时候人们习焉不察。尤其是,当很多作家向“身份认同”、“离散焦虑”、“全球化”等靠近时,韩东有意无意地回到广阔社会那些被忽视的肌理褶皱之中,回到那些久远漫漶而依旧发挥效力的民间思绪,这种“回溯”式的注目以及探索,使得这部小说在面貌和筋骨上均与众不同。 二 果儿和齐林“约法三章”。住在一起,但不行房事。他甚至还允许她谈男朋友,而且年近四十的他居然还是童男子。他只知道石头,人也像一块石头,而一旦真涉及石头、未经人工的玉石,他便像换了一个人,别具一种神采。这里有一种“痴”。当年因为见到了迷人的小姑娘,正开着车的他就傻掉了,后来再见到成年的果儿也是一见倾心。这也是一种“痴”。 同样,果儿也有这么一股精气神,非要去超度小婴灵的是她,后来又偏执地认为必须怀上齐林的孩子才能跟他结婚,否则就仿佛别有用心等等。齐林死后,她也不想活了,即便父母相劝也不奏效。再后来,经秦冬冬一讲,她便豁然开朗,必须活下去,带着曾伤害自己所爱的人的那种痛苦活下去。甚至不惜走极端,“借”张军的精子安顿齐林的灵魂入胎,并为了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庭,她决定和同性恋的秦冬冬结婚……这一切均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这种不理解也是一种社会意识,而且两者往往会各有所表,相安无事。 果儿明知男友张军是拿她来“钓”齐林的,但她并不会直接拆穿,而是半推半就,直至最后宝石出现,被示爱被抱住,她才拂袖而去。此时,张军还想拿走戒指,被她喝止。这正代表了一种力的存在:她会幡然醒悟。对于那条狗,齐林也是用尽了一生去寻觅,去悟。 韩东有一句漂亮的诗,“每个动作都在他的思想前面”。这可以用来解释果儿的本真性,以及齐林的本真性。保有这样的本真,她和他才易于有所“悟”。当然,我们平常说得更多的是意义较为宽泛的现代理论语言,“发现自我”。在佛家那里是“悟”、“开悟”。 试想,若是不曾遇见齐林呢?果儿很可能就这么耗着,或是与张军结婚,终此一生,忍受他的种种劣迹,并以为这便是男子气概和幽默。也正是见到了当年自己曾救过的齐林,她才回复自己的本真,她那时为了救齐林还对父亲说不能自私地担心对方的车爆炸殃及自己而远离人家。他和她互相唤醒,都有种痴和悟。 胡图指出:痴与悟相邻。两个主人公心意言行的变化,表面上仅仅是感情的转化,实则可以视为行进途中神性、人性与魔性的斗争。 痴与悟在中国社会以及中国古典小说中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存在,《红楼梦》极具代表性,诸多章回涉及,甚至回目中多次直接出现痴与悟,如“痴公子杜撰芙蓉诔”、“听曲文宝玉悟禅机”,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作者和宝玉等人物一道将读者引向世界深处。 某种程度上,韩东是把当代人所说的“呆萌”乃至“耽迷”、“任性”等与民间社会、古典文本中的“痴”糅合在一道,并呈现出他们是如何回复本真,对世界和自身有所领悟。也许,果儿和齐林还只是有限或有局限的领悟,但于当下社会而言已殊为可贵,具备不可低估的能量。这样的痴与悟在现当代小说里已不多见,这样既有回溯性又具当代性的长篇叙事文本尤其久违。 有人质疑秦冬冬及其关于佛教的言说,由此引发的议论也颇具价值。终究,这是小说,退一步而言,正是这些靠近某种信仰而又未必所思所言所行均能透彻准确严苛的人,在民间广泛存在着,生活着。对于他们自身以及这部小说而言,他们是否佛学修为精深,是否真能成为出家人,并不是最重要的,关键在于这些人保持着未泯的善念和良知,无数这样的人的言行提振着这个社会的活力和包容性。 二十一世纪的中国,是一个杂糅的时代,也是一个极端的时代,本质上又是一个匆匆忙忙的过渡时代。人可以逆流而上,也可以顺流而下,甚至随波逐流,每况愈下,果儿即为一例。一切均有可能,充满诱惑,而又无不处于转化过渡之中。毋庸讳言,韩东的诗歌和小说也受到外国作家作品和理论思想的影响,然其文本越来越呈现出中国自身的气象。于作者而言,这里是否也蕴含着一种修为、一种悟?某些存在于时代剧变中的被压抑被忽略的民间因素、宗教文化、俗常思维,经过回溯,审美化,在《欢乐而隐秘》中焕发。 三 《欢乐而隐秘》包含一定的以文犯险,于韩东而言则是水到渠成。齐林对果儿一片痴情,百般忍让。原来,两人早就有一面之缘,她还救过他,当他们真正可以结合时,他却殒身断崖。后来她还“借”前男友的精子……这样的故事,乍看颇似烂俗影视或流俗小说,而如果说这样的影视已构成一种社会意识的话,韩东的这一文本是以貌似烂俗影视的方式“还治其人之身”。小说开篇不久即交待,果儿是一个演员,读者见了可能想到契诃夫谈到的那支枪,隐隐希望看到或以为会看到作者接下去写她演过什么,还将演什么,演戏对她的生活和这个小说又有何影响。不能说一点没看到。她是电影学院表演专业毕业的(张军对齐林所言)。此前此后还提到景导演及其剧组,但均语焉不详,无具体推进和介入。装作是临产孕妇骗过了齐林,果儿曾得意地说是“我的演技好”。故事不断展开,果儿让秦冬冬假扮自己的男朋友,他果断回之以:“生活不是电视剧。”再后来,径直变成了反问:“你以为生活是电视剧呀?” 张军拜见岳父岳母时,一身别人的行头,车也是别人的,这也是一种“演”,只不过这厮未按剧本走,擅自更改剧情,既然不想娶她,自是要搅黄此事。 齐林和果儿回到当年出事的路段,她拉着他复盘当年的情景,说,“我是演给你看的”,“再走一条”。类似的行文颇多,作者的高明在于,叙事一直都是“飘”着的,同时又保持了叙事视角的有限性:齐林至死也不知道果儿就是当年救他性命的小姑娘,而读者和果儿均颇了然。表面上是对烂俗影视和通俗小说的回溯和戏仿,事实上另有实绩,触碰人生中更幽暗的部分,完成了对烂俗文艺的反讽和超越。 我自是无意说这部作品像《堂吉诃德》那样借助骑士小说“摧毁”了骑士小说,但它确乎在骨子里是反着来的。用韩东的夫子自道便是,“够通俗,但够敏感。” 这是赠给这个过渡时代的独异文本。那种因果,那种有限而又逐渐洇展的领悟,兼具浩淼的民间气息和浓郁的时代症候。这里有阿城所说的“自为的世俗生活”和“世俗空间”,也有着韩东所心仪的俗常细节和弦外之音。 《收获》发表时名为《欢乐而隐秘》,作者不想用那种点题的书名:“‘欢乐而隐秘’可能是某种气氛的形容。并且这个名字比较抽象、不正常,这些都是我喜欢它的原因。”单行本可能易为“爱与生”,想必是脱胎于“爱与死”那永恒主题,但这两个名字都很难涵盖小说本身。这未必是坏事,一个文本之独特往往就在于难以归类和命名。 小说篇幅虽不大,却可能是韩东小说创作之“集大成者”,一个简省的集大成之作。如前文所及,这里包含着作者对自我创作的有意无意的回溯,不少母题在此汇聚,多种韩氏元素重聚、升腾、化转,参与叙事和整体构建,典型如对性爱的书写(这堪称理解韩东作品的一把钥匙,如《我和你》、《中国情人》和《甲乙》),在这部长篇中交响:姐弟恋、一见钟情、女孩爱坏小子、帮别人追自己的女友、钓富人、痴情种、女子与男同性恋结婚、借精子授孕……此外,关于金钱、享乐、忠贞、忏悔、体悟、自我拯救等等叙写,无不于此跌宕,伸展。 这部长篇,静悄悄地完成了对作者自身的回溯,对民间社会意识的洞察与塑造,对流俗文艺的反拨,几乎全篇都是白描,却也风雷俱出,以一种轻书写世态人心之重。不过,就其完成度而言,亦非无可挑剔。对几个次要人物的塑造偏弱,和主要人物之间够不成十足的张力。对于因果之说等民间社会意识中可能潜在的消极因素,也未必都考虑得清清楚楚。读来轻松,这是好的,但文字和叙述有时过于平滑,张弛、节奏上亦尚可再斟酌。就其卓尔的构思与架构而言,整部作品有理由写得更为坚实而邃远。 面对现实这一庞然大物,以及无尽的民间社会意识,正面强攻者有之,迂回行进者有之,总有成功或值得检讨之处。那些别开生面的作家作品自是值得称许,并注定领受更大的期许。终究,写出“羽毛的轻盈”并非难事,写出“鸟儿的轻盈”不易,写出天空的辽阔、神邃与轻盈则尤见境界。 (原载《上海文化》2016年3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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