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秋天,我抱着一摞诗稿敲开了一间办公室的门,里面坐着诗人刘立云。进去的瞬间,我像一枝刚长出来的香椿芽,被开门的风吹得微微颤抖。那是我当兵的第五年,二十三岁。休假期间,我从云南部队坐火车回到山东老家,又坐火车从山东来到北京,问路问到了刘立云老师所在的解放军出版社。我对刘老师说:“我是来自云南部队的战士,我喜欢写诗,想请您看看。”刘老师很惊诧,他对一阵敲门声之后进来的我,以及我直愣愣的话和递过去的诗,有些猝不及防。他看了我的诗,给我倒水,陪我聊了两个小时。聊了军旅诗歌的写作,聊了博尔赫斯与埃里蒂斯,送了我一本《向天堂的蝴蝶》和《二十世纪外国现代战争诗精选》。走的时候,我朝刘老师敬了军礼。刘老师说:军旅诗歌写作,很需要人。 我那时常常想,到底军人写的诗叫军旅诗,还是写军人的诗叫军旅诗?我也不知道军旅诗与其他诗有什么区别。只是军用桌子的抽屉里还是堆满了米沃什、策兰、艾略特、庞德、史蒂文斯、杜甫和西川的诗集。现在回头看,很难想象那时的我浑身上下都激荡着凛冽的杀气,那时的杀气在那时的笔下像烧红的铁水,甚至不需要等待、不需要酝酿、不需要锤炼,那些白骨般的意象和闪电般的节奏,给了我一场又一场语言上的战争。想象力为我打通了灵与物,写了步枪和子弹,写了炮的口径和剑的锋芒,写了急行军和壮阔的大演习,写了三连铜色的肺和九连铁色的胃。不是吗?作为这支武装集团的个体,我的职责,就是在某一天杀更多的敌人而保证自己不被杀死。 我像一把钝刀在石头上磨,每磨一次,都像美洲大陆与亚欧大陆发生了撞击,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虚拟着自己的冲锋与死亡。半年后,杀气写尽,我感受到了一种彻骨的虚无感,像一个战士在阵地上打到最后一个人,面对敌我叠加的尸体,分不清胜利的意义和战败的沮丧。我不愿再写那摧毁一切的杀气,也不愿再把自己比喻成狼或者豹。在词语的幻觉里,我渐渐看到杀气之后,是血肉,是我的血肉和新兵老兵的血肉,是我们背后庞大的父亲们和母亲们的血肉。二十四岁那年,我出了一本叫《一路锋芒如血》的诗集,但我的写作忽然松弛下来,开始训练语言的节制,学习中国古典的气韵,读完了萨特的《存在与虚无》和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青春的杀气和激动,总是撑不了多久,我气喘吁吁地坐在炮塔上,从暴力美学和血色抒情中回到了生命意识。 这时,我感到了一种紧张的关系,这种紧张涉及我的存在和军衔的存在,涉及枪的存在和星辰的存在,它让我不安,却发出痛苦而迷人的光辉。我这才意识到军旅诗歌具备的某种特质,它包含着战争伦理和生存困境,像一个矛盾而又复杂的悖论。它的内部结构是悲剧性与崇高性的交织,是鹰隼与白鸽同时展开的飞翔,是左手残忍与右手悲悯的相互撕裂,是你死我活之间正义与非正义的篦梳。是这些,让军旅诗歌的定义显得明确而深远,让军旅诗歌脱离黑板报,进入文学和哲学的范畴。 如此一来,真诚的痛苦与残忍的慈爱,在军旅诗歌写作中显得尤为重要。自我分裂的细小波纹,从皮肤延伸到意识;自我整合的巨大洪流,又从唇齿汇聚到修辞。除了写战争与和平,除了写牺牲与挣扎,除了写狂野与秩序,我依然在执着地寻找着一抹无主题的亮色,那种亮色因没有必要而尤为重要,它可以让每一名军人在被召唤时为祖国而战,也可以让每一个儿女在被惦念时为母亲而归。只是这抹亮色,我至今无法命名。正如我喜爱的诗人陈先发所言:诗的本质之一是对命名的反驳。 自去拜见刘立云老师十年后,我写了这组《春风刻骨》,其间因调到文工团工作,大量时间转向了舞台剧的编剧和歌词创作。所以,内心深感愧对刘老师的嘱托。写这组《春风刻骨》时,离我真正的军旅生活体验已过去数年,体验变成了经验,这似乎让我更有勇气回到曾经攀爬的悬崖,回到曾经毁灭的渊薮,回到雄壮而不可战胜的钢铁内部,带着音乐和戏剧,捡回我打出的每一粒弹头。在这组诗里,我比以往更珍惜内心的冷静,珍惜名词与动词的盈亏,同时也克制赞美、回避陷阱。因为在战争的命题下,我能写的似乎都是本质之外的东西,我只能听到钟声,却没有钥匙,在本体与喻体之间,所有消耗殆尽的符号,都无法准确对应本身就飘忽的表达意图。 有时,常常感觉自己身处挂满镜面的房间,四壁上处处有我而至无限。其中有个穿着军装的小伙子口口声声要奋勇杀敌,也口口声声要衣锦还乡;而另一个写诗的人悬在空中,像从油锅里跃出来的鱼,吐出葵花般的气泡。在那么多不知真假的躯体里,我想闪电还是在的,只是取消了雷。当然,斗转星移之后,体内的丘壑与荒草,或许还能容纳一个连的兵力,隐藏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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