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好小说》的约稿,不由窃喜。自2004年算起,中短篇小说写了也有十来年,承蒙多家选刊厚爱,这些小说几乎都被选过,所以没被选过的那几篇反而印象深刻,总有点儿替它们委屈:怎么就没人相中它们呢?难道它们就那么差?自己看着还行嘛。要是有一天,能有一个机会……机会果然来了。于是托《好小说》的福,这两个小说又重生了一次。 《语文课》的创作源起是因《山花》的原主编何锐先生,几年前他约稿时曾立起一面大旗,说是要“致敬经典”,此经典是国内当代文学的经典,于是我就写了这个短篇,致敬我心中的经典——李佩甫先生的中篇小说《学习微笑》。《学习微笑》里的那个女人就叫刘小水,她的生活危机四伏:自己面临着下岗之忧,有病的公公无处报销药费,强撑着中风后遗症很严重的身体在电影院卖汽水,丈夫嫖娼蹲在了公安局等待交罚款,娘家父亲在太平间给尸体服务,母亲一边在公共厕所收费一边给她看着八个月大的孩子……一切都是那么狼狈不堪,但身为厂里的礼仪女工,刘小水必须还得去露出“三分之一弱”的牙齿展现微笑。 其中有这么一段叙述: ……正说着,父亲从医院走出来了。父亲脸上喜滋滋的。他随手把一张五元的票扔在桌上的钱盒里,说:“一个肝癌,早上断气了。洗洗,穿穿,给了十块。医院扣去五块。”说着就弯下腰,从刘小水怀里接孩子,一边伸手一边说:“来吧,乖乖。” 刘小水看着父亲的手。父亲的手很粗。父亲曾是八级车工,退下来了,厂里却开不下工资……父亲老了,父亲的胡子很白。刘小水望着父亲,小声说:“爸,你洗手了么?” 父亲有点尴尬。父亲慢慢缩回手,说:“你看你,我会不洗手?”父亲又说:“人死了,病菌也就死了。” 走进了《语文课》里的刘小水终于还是被糕点厂下岗了。她离开了县城,来到了省城,在城中村卖小菜,同时也卖最拿手的甜点“梅豆角”。她像一台机器一样整天忙碌着,没时间停下来去想什么,去感受什么。这天,她不得已应女儿的要求去女儿的学校听了一节语文课,在听课的时候,难以名状的寂寞和难过偷袭了她心灵的软肋——很多时候,物质和精神是狼狈为奸的。物质在压榨人们身体的同时,精神也在蛀空他们的内在。当她发现自己如一截被单剥出来的“木”,远离了“本”,也远离了“末”,而且没有“未”的时候,她被自己的“胡思乱想”击中,终于坠入了一种大而无当的深渊,让泪水覆盖住了微笑。 ——多数人在多数时候都在自觉或者不自觉地躲避着这种偷袭,但偷袭者总比躲避者更狡猾,总会碰到躲不过的时候。将这一刻描述出来,不就是写作的任务么? 《良宵》里的她,没有名字。她是花姓男人的前妻,是儿子的母亲,上午是钟点工,下午是超市卖菜工,晚上是洗浴中心最平凡的搓澡工,在某个晚上,她邂逅了那个上位成正房的“小三”,到了崩溃的边缘——如果一定要给她起个名字的话,我想,也许刘小水依然是适宜的。汗水,泪水,洗澡水,她的一切,都和水一直亲密相偎。 在和编辑讨论挑出的这两个短篇之间有什么联系时,我庸俗地牵强附会,说这两个小说的女主都是底层女性——我得承认,底层这个词让我脸红。其实我对这个词还是很警惕的,那天不知道犯了什么糊涂。底层,底层,好像有谁比底层高似的,好像有谁不在底层似的。其实浩浩尘海,有谁不是涓涓小水?区别只是清浊香臭之比例与酸甜苦辣之调和。剖开或光鲜或粗陋的表层,你就会知道,有无数人都在辛辛苦苦踏踏实实地过着自己卑微的日子,没有谁容易。穿行在《学习微笑》《语文课》和《良宵》里的刘小水,不过是其中最平凡的一个。在《学习微笑》里,她笑。在《语文课》里,她哭。在《良宵》的最后,她“终于高高地举起了那只镯子,仿佛举起了一个饱盈盈翠生生的句号。”——最后的这一句我尤为敝帚自珍。常常就是被这样的句子诱惑着,才想要去写短篇的啊。 “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把歌唱好的难度大了些,那还是微笑吧,对外笑给别人,对内笑给自己。总之,只要能笑,就可安慰。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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