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写作《读书知味》这本小书的时候,我常想起自己阅读的经历。童年、少年和青春期的阅读,是多么难忘。阅读对于我的成长,曾经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那么,我个人的阅读经验,对于今天的孩子们,还能够起到同样的作用吗? 我们目前面临着这样一种严峻的现实:电影和电视时代乃至网络时代的迅速到来,给传统的纸质阅读带来了强烈的冲击。特别是生机勃勃的手机拇指化阅读,大有取代纸质阅读的趋势。拇指在替代大脑,我们的阅读能力,确实是无可奈何地在退化。 那么,纸质阅读的魅力,究竟还存不存在呢?存在于哪里呢? 纸质阅读的作用,究竟还存不存在?存在于哪里呢? 可以肯定地说,如今纸质阅读仍很重要。它不像看影视图像那样容易,也不如认字那样简单,它是一种能力,需要进行认真而系统的训练。在中小学阶段,这种能力,在拇指化阅读的冲击下,已经逐渐弱化,并未得到充分的重视。在以考试为轴心、以分数为价值判断的指引下,这种能力已经蜕变为中心思想、段落大意、写作特点老三样式的机械化阅读。 实际上,阅读是一种比应试更重要的能力。只有具备了这种能力,才能读出纸质图书中相应的意义及其乐趣。而且,这种能力可以伴随人一生的成长,可以丰富人的心灵与精神,并能够挖掘出人生的种种潜能。 先来说说我自己的读书经历吧。自打识字起,我看的第一本书,是上海出版的《小朋友》,是一种画报的读本。识字多了,读《儿童时代》,是那种图文并茂的杂志。这都是父亲为我买的。每期都买,从不间断。 我自己买的第一本书,也是杂志,是上海出版的《少年文艺》,一角七分钱一本。那时,我上小学四年级。买到的那本《少年文艺》上,有美国作家马尔兹写的一篇小说,是《马戏团来到了镇上》,那篇小说令我印象深刻:小镇上第一次来了一个马戏团,两个来自农村的穷孩子从来没看过马戏,非常想看,却没有钱,他们赶到镇上,帮着马戏团搬运东西,才换来一张入场券。可晚上坐在看台上,当马戏演出的时候,他们却累得睡着了。 这是我读的第一篇外国小说,同在《少年文艺》上看到的中国小说似乎大有不同,它没写复杂的事情,而是集中在一件小事上:两个孩子渴望看马戏却最终没有看成。这样的结局,让我讶异,它在我心中引起了莫名的惆怅,那种夹杂在美好与痛楚之间的忧郁的感觉,随着两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的睡着而弥漫开来。马尔兹可以说是我文学入门的第一位老师。 从那时候开始,我迷上了《少年文艺》,以前没有买到的,我在西单旧书店买到了一部分,余下的,我特意到国子监的首都图书馆借到了一部分。无论刮风下雨,都准时到国子监的图书馆借阅《少年文艺》的情景,我至今记忆犹新。春天,国子监里杨柳依依,在春雨中拂动着鹅黄色枝条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 少年时的阅读情怀,总是带着你难忘的心情和想象的,它对你的影响是一生的,是致命的。 就是在《少年文艺》的紧密阅读中,我认识了另一位作家——中国的儿童文学作家任大霖。他写的《打赌》和《渡口》,让我至今难以忘怀。现在想想,《打赌》和《渡口》同《马戏团来到镇上》一样,弥漫着的都是那样一丝淡淡的忧郁。我到现在还能记住当年读完《渡口》《打赌》时的情景:落日的黄昏,寂寥的大院,一丝带有惆怅的心绪,随晚雾与丁香轻轻飘散。我曾经将这两篇文章全文抄录在我的笔记本上,并推荐给我的好多同学看。时间过去了这么久,我依然可以完整地讲述这两个故事。 《渡口》中,小哥俩吵架,哥哥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弟弟一直在渡口等哥哥回家,为看得远些,弟弟爬到了一棵榆树上。傍晚的渡口寂静无声,半夜,弟弟睡着了,哥哥回来了,到处找弟弟。听见哥哥叫自己,弟弟一下子从一人多高的榆树上跳下来。吵架后的重逢真是悲喜交加,兄弟亲情分外浓郁。任大霖说:“渡口有些悲怆。”这是只有亲身经历亲情碰撞的人,才会感到的悲怆。 《打赌》中,为和伙伴打赌,敢不敢到乱坟岗子摘一朵龙爪花。“我”去了,半路上怕了,从夜娇娇花丛中钻出一个小姑娘杏枝,手里拿着装有半瓶萤火虫的玻璃瓶,陪“我”夜闯乱坟岗子。打赌胜利了,伙伴讽刺“我”有人陪,不算本事,并唱起“夫妻两家头,吃颗蚕豆头,碰碰额角头”,嘲笑“我”。于是,又打了一次赌:敢不敢打杏枝?为证明自己不是和杏枝好,“我”竟然打了杏枝。这件在孩提时代容易发生的事,被写得那样委婉有致,美和美被破坏后的怅然若失,让我和小说里的“我”一起,总会想起杏枝委屈的哭声。 进入中学,我读的第一本书是《千家诗》。那是同学借给我的一本清末民初的线装书,每页有一幅木版插图,和那些所选的绝句相得益彰。第一首是那首有名的宋代绝句:“古木阴中系短篷,杖藜扶我过桥东。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我将一本书从头到尾都抄了下来。记得很清楚,我是抄在了田字格作业本上,那是我古典文学的启蒙。那一年,我读初一。我每天抄一首诗,揣在衣兜里,在上学的路上反复背诵,大街上车水马龙的喧嚣全都听不见了,只有这些古诗的音律,在我的心里回荡。 初二,偶然间,我在新华书店里买到署名李冠军的一本散文集《迟归》。集子中的散文全部写的都是校园生活,里面所写的学生和我年龄差不多大,老师和我熟悉的人影叠印重合。书中第一篇文章《迟归》的开头:“夜,林荫路睡了。”意境很美,格外迷人。一句普通的拟人句,在一个孩子的心里充满纯真的想象。 文章写的是一群下乡劳动的女学生回校已经是半夜时分,担心校门关上,无法进去回宿舍睡觉了。谁想到校门开了,传达室的老大爷特意在等候她们呢,出门迎接她们时却说:“睡不着,出来看看月亮!”女孩子们谢过他后跑进校园,老大爷还站在那里,望着五月的夜空。文章最后一句写道:“这老人的心,当真喜欢这奶黄色的月亮?” 一晃五十多年过去了,一切恍如昨。那个五月的夜晚,那个奶黄色的月亮,那个传达室的老大爷,总会在我心中浮动。读完这本书,我抄录了包括《迟归》在内的很多篇散文。那些抄录的文章,尽管上面纯蓝色的钢笔墨水痕迹已经变淡,却和记忆一起保存至今。 初三,我参加北京市少年作文比赛,写的一篇作文《一幅画像》获奖,并被翻译成英文出版。大概出于这样的原因,我们学校图书馆的高挥老师,破例允许我进入图书馆自己挑书去读。 在书架“顶天立地”的图书馆里,我发现一间神秘的储藏室,被一把大锁紧紧地锁着。我的中学是北京有名的汇文中学,有着一百来年的历史,图书馆里的藏书很多,我猜想这间神秘的储藏室里应该藏着许多古旧的图书。每次进图书馆挑书的时候,我的眼睛总禁不住盯着储藏室大门的那把大锁看,想象着里面的样子。高老师看出了我的心思,她破例打开了那把大锁,让我进去随便挑书。我到现在仍然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走进那间光线幽暗的屋子里的情景,小山一样的书,杂乱无章地堆放在书架上和地上,那么多,我深深地被震撼了。 那一年,我刚刚升入高一。 从尘埋网封中翻书,是那一段时期最快乐的事情。我像是跑进深山探宝的贪心的孩子一样,恨不得把所有的书都揽在怀中。我沉浸在那间潮湿灰暗的屋子里,常常忘记了时间。书页散发着霉味,也闻不到了。常常是,天已经暗了下来,图书馆要关门了,高老师在我身后,打开了电灯,微笑着望着我。 在那里,我读了冰心出版的所有的文集,当然包括《繁星》和《春水》。我甚至抄下了冰心的整本《往事》,还曾天真却是那样认真地写下了一篇长长的文章《论冰心的文学创作》,虽然一直悄悄地藏在笔记本中,到高中毕业,也没给一个人看,却是我整个中学时代最认真的读书笔记和美好的珍藏了。 其实,有些书,我并没看懂,只是一些朦胧的印象和感动,但是让我对未来充满想象,总觉得有什么事情会发生,一切都将是美好的,又有着镜中花水中月那样的惆怅。 我就是这样读着书长大了。 我一直这样认为,童年、少年和青春季节,是人生之中最为美好的阅读状态。远遁尘世,涉世未深,心思单纯,六根剪净,阅读便也就容易融化在血液里,镌刻在生命中,受用无穷。在这样的阅读之中,文学书籍滋润心灵、启迪审美的功用,是无可取代的。成年后再来阅读,和少年时期的阅读已经是两码事,所有的感觉和吸收都是不一样的。青春季节的阅读和青春一样,都是不可逆的,无法弥补。 一个人的读书,应该萌芽于童年和少年,它会帮助你打下人生结实的底子,潜移默化地影响你的一生。有书陪伴着的成长,是最快乐最有营养最生动的成长。在这样的成长路上,你心中缤纷如花的幻想或梦想,流星一闪的感动或感悟,甚至纷乱如云的迷茫与困惑,都可以在书中碰撞,交流,融会贯通。 如果没有和马尔兹、任大霖、李冠军、冰心等的邂逅,我一样可以长大,但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该会是缺少了多么难忘的一段经历,我的成长路上该会是错过了多少无法弥补的风景,失去了多么丰富的营养,我今天的回忆又该会是多么寡淡无味。我和他们在书中激荡起的浪花,湿润而明亮;撞击出的火花,璀璨而有趣。读书的那段经历,洋溢着鲜活生动的气息,其中哪怕是放大的爱恨情仇,乃至“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叹息和痛苦,都会在他们的文字中找到幽远的回声。那些文字让我的情感变得细腻而柔韧,善感而美好,如花一样摇曳生姿,如水一样清澈见底,清纯可爱,活色生香。 从某种程度而言,一个人的成长史就是阅读史。那么,一个孩子的童年和少年时期的阅读,便是浸染在他们成长史上至关重要的底色。 由于坚持着这样的阅读与成长的理念,我想,我自己的读书经历与经验,也许并未过时,我很希望和孩子们一起分享。《读书知味》这本小书,就是在这样的心理驱使下,在这样的现实背景里,写作而成的。 在我看来,以考试为轴心的智商的训练和培养,固然不能丢,但情商在孩子的成长中也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是无可替代的。而读书,特别是阅读文学方面的书,恰恰是训练和培养孩子情商的最佳路径。我期待这本小书中所写的有关阅读的体会,能够引起孩子和家长、老师们对于纸质阅读的重视,能够有助于孩子们阅读兴趣的提高与能力的培养。更重要的是,能够让孩子们热爱读书,并知道如何从书中获取营养、滋润心灵。这正是我写下这本小书的心愿。尽管力薄气微,却充满期待。张爱玲讲:出名要趁早。其实,读书才更要趁早。读书的童子功,从小练就,一辈子受益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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