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有顺:不懂现代艺术的人不配写作
◈ 一 ◈ 一个人的写作面貌,在许多的时候,往往是被他的天性、世界观所决定的。 有的人,出于对清晰、明朗、简洁的热爱,要他们把作品写得晦涩或玄奥是困难的,因为这样有可能会破坏他们对世界图景的单纯感知。 许多人不这样认为。在他们眼中,作品一旦写得单纯、朴素,就会有过于简单之嫌,尤其是经过了现代艺术严格训练的当代作家,若再去写那些朴素的小说,更是容易被误解为是跟不上时代了。 这其实是对现代小说艺术的误读。 现代小说艺术当然有复杂的一面,比如,福克纳的小说,克洛德·西蒙的小说,在小说结构上都是相当复杂的。或许我们还可以提到博尔赫斯、普鲁斯特等人,前者是在一些非常短的篇幅里使形式的复杂性、精神的迷途结构得到强调,使之显得突兀、尖锐;后者则更像是一个聒噪者,躲在闭抑的法国书房里,寻找生活中可能存在的诗性和幻想性(我指的是普鲁斯特的多卷本《追忆逝水年华》)。 博尔赫斯与普鲁斯特,实际上是用了两种不同的方式,来陈明世界图景的模糊性,所不同的是,博尔赫斯成了一个精神的迷途者,而普鲁斯特则更像是一个能使事物生辉的诗人。 而福克纳习惯用不同的人物视角来叙述故事,读他的小说,就像是听巴赫的音乐,旋律一直是在回旋中前进的,但不管回旋如何千变万化,中心一直存在,或者说,旋律一直围绕着中心而展开。这样的叙述方式,要求福克纳有惊人的能力,使叙述的一致性与叙性的差异性在同一篇小说中得以表现出来,《喧哗与骚动》《我弥留之际》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 此外,西蒙的《弗兰德公路》,也采用了不同的视角来叙述的写法:一个人,一件事,西蒙会用不同的角度重复叙述第二遍,第三遍,每一遍都是似是而非的,这样,某种本来是小说背景的东西,在西蒙那里被推到了前台,使之成了小说的主体。这些都是传统小说中所没有的东西,它充分显示了现代小说艺术可能达到的难度。 ◈ 二 ◈ 我要问的是:这些与传统小说比起来显得异常复杂的小说,为什么我们还有理由认为它们是朴素的? 语言应该是个重要的因素。 朴素的小说,在语言上不一定是大白话(那是实在主义者做的),但也不会是飘渺、花哨的语言。那些玄奥而贫乏的小说,几乎都是在语言上做文章,他们尽量使语言不指涉事物,甚至远离事物,从而把读者带进一种虚幻的情境里面,或者耽于语言幻想。 有意思的是,一些哪怕是形式实验味道非常浓的小说家,如福克纳、罗伯—格里耶等,在语言上都是非常老实的,至少,他们在要表达的事物上是有信心的,毫不犹豫的。我常常惊异于像罗伯—格里耶这样的作家,会在那么客观的对一张桌子或某座房屋的描写中,使自己的作品获得一种难以言喻的形式感,并且还能成功地传达出物向人实施压迫的写作精神。 这和巴尔扎克的写作方式有着很大的不同。 巴尔扎克在《高老头》的开头花巨大的篇幅去描写那座公寓,冗长到了让人感到愤怒的地步。但巴尔扎克毕竟是巴尔扎克,虽然冗长,也还是大师笔法,里面有一种内在的辉煌,非常人所能及。不过,经过现代小说艺术的训练之后,我们有理由说,巴尔扎克远没有罗伯—格里耶来得简洁。 朴素的效果似乎是一样,所不同的是,一个是冗长的朴素,一个是简洁的朴素。我所赞赏的是后者。 我要再提到福克纳,他的语言天才是突出的,我总能在他简洁之至的语言中读到一种深深的忧伤,它是心灵的言辞,表达着作家的内心与现实之间的紧张关系。 《我弥留之际》可以说是现代小说艺术的经典文本。一种考究的语言,又能毫不犹豫地到达事物的核心,这是非凡的。福克纳这方面的能力,经由李文俊的杰出译本,在我们心中确立了牢固的地位。福克纳走的依旧是朴素的写作之路,他的小说心灵沉思的成分很多,但他并没有像一般人那样,求助于语言的装饰性,或飘渺的文风,而是将复杂性贯彻在小说的结构与精神冲突上。 朴素并不等于简单,它照样可以表达出非常复杂的东西,尤其是精神冲突的复杂性,会让无数读者为之着迷。比如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两位俄国的精神导师,写下了大量堪称朴素的经典作品,可他们的作品里,始终存在着有关人性、心灵、道德追问等复杂的母题,这些复杂冲突,在史诗般的气势下所获得的沉重、深刻以及带给读者的巨大感动,我以为,都绝不是现代小说在形式实验上的成果可以轻易取代的。 ◈ 三 ◈ 从人性冲突的复杂性上说,陀思妥耶夫斯基要比托尔斯泰有力得多,所以,陀思妥耶夫斯基对现代作家的影响,似乎要比托尔斯泰的影响更直接些——至少在卡夫卡、加缪这样的思想型的作家身上是这样。 这不等于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就是完美的了(至少他不比福楼拜完美,但我认为他比福楼拜深刻)。从现代叙事学的眼光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在结构上显得过于冗长和拖沓,他的《卡拉玛佐夫兄弟》,如果让一个现代作家来叙述,篇幅可能不会超过原作的三分之一。——假如我没有记错的话,博尔赫斯就在一篇文章中说过类似的话。 这不单是陀氏的局限,它可以说是整个古典小说界的局限:朴素却不简洁。巴尔扎克就是一个不够简洁的作家(以我们现在的眼光来看),所以,当法国“新小说派”运动发起之初,他遭受到了罗伯—格里耶等人的激烈抨击,他们扬言要把巴尔扎克扔下船去。尽管抨击巴尔扎克的人当中,至今没有产生巴尔扎克式的伟大人物,但罗伯—格里耶等人的艺术革命还是功不可没的。 这种革命大大丰富了现代小说的容量,使过去显得有点笨拙的叙事变得灵活起来,使小说能够在同样的篇幅里容纳更多的内容——现代作家的长篇几乎很少像古典作家那样写成多卷本了,因为他们只要有一卷的篇幅,已足以将要说的话全部说完。 这就是现代叙事艺术的训练所带来的成就:在简洁中能表达出同样丰富而深刻的内容。 但这不能成为我们否定古典小说的理由,应该看到,现代小说是与古典小说在同一个优秀的传统中的。我不赞成给小说在外面贴上一个“传统”或“现代”的标签,然后再用后者去反对前者的做法,这对我们写作的进步无济无事。我现在重读托尔斯泰、雨果,甚至狄更斯的小说,依旧觉得他们所取得的辉煌是无与伦比的。他们用的是最朴素的写作方式,同时也可能是最经典的方式。 但我们在发现传统小说所蕴含的光辉的同时,也要竭力将现代艺术的叙事成果吸收进来,只有这样,小说才会有真正的生命力。 在今天这个时代,一个对二十世纪以来的艺术遗产一无所知的人,是不配写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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