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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柠:让叙事耽搁在中途

http://www.newdu.com 2017-10-14 《当代》 张柠 参加讨论


    小说与情节
    情节有一个古老的定义,是古希腊文艺理论家亚里士多德提出来的,他说悲剧“是对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摹仿”。对人的行动的摹仿,就是情节。细节是感官对外部世界的反应,这种反应是静态的,而情节是动态的,你要把一件事完成,要发出一个动作。细节没有走向,而情节在每个点上都有无数种走向,有无数条线索可以继续往前走,任何两条线索都不是平行线,也不会相交,你选择了这条就必须放弃那条,它们都是不归路。也许你顺着其中一条线索写过去,前面五千字还不错,后面就开始不对了,进行不下去了,那就是因为你在那一点上选择的走向有问题,你得把后面的删掉,退回起点重新开始。所以情节的设置总是有无数种可能性,同时也隐含着风险,在这个意义上看,叙事就是一种冒险!
    一篇小说不可能全是细节,全是细节没有情节可能是抒情散文,散文可以写人的行动,可以有完整的情节,也可以没有,可以只发感叹。诗歌更可以没有情节,我看见了一望无边的草地,看见了白云蓝天,看见了河水往前流淌,我发出“啊——”的一声感叹,这就没有情节,就是一种心理活动,或者是情绪,这是抒情文学。叙事文学要对行动进行摹仿,就要有情节。那么情节是怎么展开的?从情节展开模式的层面来说,我们可以把它描述为叙事动力、叙事阻力和叙事目的:一个行为具备了动力,发出了,然后遇到矛盾的、不和谐的因素,最后克服了这个矛盾,解决了问题,达到目的,终于稳定下来。这就是情节展开的最基本的模式。
    叙事动力推动情节向前发展,如果说没有跟它相应的阻力,小熊找妈妈,一过河就找到了,那也不叫故事,更构不成小说。好的故事一定要有很多阻力,重要的是那个克服阻力的过程,所以叙事阻力不可以是绝对的,如果绝对无解,情节也没办法展开。精明的小说家一定是非常善于设置叙事动力和阻力的,比如曹雪芹写《红楼梦》,宝玉爱上林妹妹了,要娶她,这是动力,中间经历的一切都是阻力,整个《红楼梦》就是写阻力,一会儿让林妹妹生气,一会儿让林妹妹生病,一会儿宝姐姐风采照人,一会儿是朝廷抄家,一会儿又觉得人生没意义了要出家,等等,各种各样的阻力让他不能轻易地完成叙事目标。从更大的结构上来讲,女娲补天剩下的顽石,被废弃了,没有意义了,他要只是绝望,终日哭号,那就慢慢哭去,构不成小说。曹雪芹给了他一个动力,他要到红尘去走一遭,到“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去。他觉得那个地方太好玩了,他要去,空空道人说,你不要去。实际上空空道人的意思就是说,你不要写小说,不要把经验展开,要浓缩,写诗就行了。这块顽石说,不,我就要去走一遭,那么好,你自己选择要去,我就让你去,去了以后不成再回来。宝玉出家实际上就是回家了,最后还是回来了。在这中间,整部小说的叙事其实就是他要了却一段风流债,不管是木石前缘还是金玉良缘,要跟另外的个体了却这段缘份,这是叙事动力,他不断遇到阻力,最后没有办法了,还是回去吧,回归到青埂峰下的顽石。
    设置叙事动力和叙事阻力,是小说情节展开最基本的模式。如果不会设置阻力,或者找不到克服阻力的办法,情节就展开不了,这是阻力的作用。动力也非常重要,一篇小说动力的设置应该是很高妙的东西。比如说你写一篇小说,写你想当科长,很多人不让你当,办公室政治搞来搞去,有送礼的,吵架的,搞阴谋诡计的,最后终于当上了科长,这也符合叙事动力、叙事阻力、叙事目标的基本模式,但有意义吗?我们觉得这篇小说没什么意思,它的动力仅仅是要“得到”,它在“得失”“成败”这样一个世俗生活的逻辑里面转圈。这个东西我比你更懂,我为什么要看你的小说,我看我生活里面的那些事就够了。所以说,叙事动力的设置是决定小说品质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高妙的叙事动力应该涉及人生的重大问题,探讨人生的意义。我这块青埂峰下的顽石已经不在红尘之中,不在六界之内了,红尘那么有吸引力,我要去体会一番,真的去了,最后我们发现《红楼梦》里边的东西实际上是对红尘的否定。这里有佛、道、儒的意味,有“大道”在里面,叙事动力设置高妙,它解决人生、生命的重大问题,而不仅是世俗生活逻辑里的成败得失。成败得失其实就是消耗和补给,消化完了饿了再吃,困了睡醒了然后又困,得到了失去了再得到再失去,这些都是世俗逻辑内部的东西,它的意义是有限的(俄国理论家巴赫金称之为“死亡逻辑”)。它可以进入小说,但要完全依托这个东西来结构一个小说,就太局限了。对现代小说来讲,叙事动力设置在对世界和人生的“谜”的疑问上,是比较好的。文学之所以不能被其他东西所替代,就是因为他对谜一样没有答案的东西感兴趣。有答案的东西我们交给数学、物理、伦理学、社会学去处理,文学关注的是人性之谜、情感之谜等复杂而微妙的东西。作家之所以成为作家,是因为他对复杂的东西着迷,小说之所以成为小说,是因为它有一个猜谜、解谜的叙事动力。
    再举个例子,我们要写一篇小说,写一个人在街上走,他看着这个世界,看见许多行人,许多事物。他走到拐弯的地方,立交桥底下,发现有个人坐在那里,是什么人呢?比较一般的小说可能会写那是个卖红薯的人,一个底层的劳动者,或者是个沿街乞讨的老太太,她很可怜很辛苦。“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话题当然值得关注,但它对文学创作而言,尤其对现代小说来讲,是不够的。这是个伦理的、政治的话题,社会分配不公,从古到今,早就有人写过了,你为什么还要写?你发现了别人没有发现的东西吗?你对别人已经发现的东西有什么不同的看法吗?这是你可以写的。比如你发现立交桥底下坐着一个漂亮的女孩,她在干什么你不知道,那你首先要描写她。描写女孩有很多种写法,其中一种是我遇见一位“丁香一样的姑娘”,那你到底是写姑娘还是写丁香呢?你爱一个姑娘,可你非要把她变成丁香,那你是爱上了丁香还是爱这个姑娘呢?你去跟丁香谈恋爱得了。所以最好的写法就是直接面对这个女孩,写她的眉毛是什么样的,鼻子、嘴唇、眼神是什么样的。她的辫子松散了,垂到肩膀上,她的衣襟在风中瑟瑟作响,这就是细节,要落实到具体的对象上去。这时你突然发现她的眼神里并不孕育着风暴,而是空无,她的眼神里什么都没有。凭经验我以为可以通过她的眼神判断出这个女孩是什么样的人、她出了什么问题、开心还是不开心,但我发现她的眼神是空的,我什么也读不出来,这不就是谜吗?我对这个谜感兴趣,我把这个人还原为一个“零”,然后再去破解这个空无。她到底想干什么?是在等人,还是走累了歇一会儿,还是无聊,还是对生活失去信心想自杀,都不确定。其实就算像我们刚才说的,写一个要饭的人,后面会发生什么我们也不确定,它比十九世纪现实主义文学中描写的情形要复杂多了,也许你看到一个乞讨的人,觉得他太可怜了,扔钱给他,结果你刚走,他转身就打电话给同伙说:赶紧到这儿来,人傻钱多!这都是不确定的,都是谜,你对谜有兴趣,就有得写了。
    你想接近这些谜,想了解它,想破案,可是没有那么容易,要遇到许许多多的阻力。如果你直接走上去问:姑娘,你有什么问题吗?我能帮你什么?那么一下就把小说给写死了。女孩说没事,我就站一会儿,小说就没得可写了。所以不能把叙事设置得这么简单,一定要有阻力,这个阻力可以有很多种,比如说走过来一个人撞了你,打断了你解谜的过程,耽搁在中途,这一耽搁,又把许许多多社会生活的内容带进来了,小说就更丰富。耽搁就是叙事的阻力,也是文学的特征。
    有一次我在大学演讲,主办方要求每位专家用五分钟时间,用比较通俗的语言介绍自己的专业,因为在座的研究生来自不同的专业,文史哲数理化天地生等等,各专业都有。那我怎么介绍文学呢?我说,从我们这个学校的南门走到北门,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方法。第一个人以为他能最快抵达,因为他知道两点之间直线最短,所以他按照直线走,结果撞到墙上,掉到湖里面去了,这个人就是数学系的。第二个人呢,他也知道两点之间直线的距离最短,但他知道走直线并不总是可行的,他知道该怎么衡量,怎么用最小的投入获得最大的回报,所以他是第一个到达的,这是经济系的。最后还有一个人,他走着走着,看到桃花这么美,停下来拍个照,看到两个人谈恋爱,真好,然后他又看到这个湖很漂亮,他对每个地方都感兴趣,每样东西都要看看,结果所有人都走到了北门,只有他还没到,他迷路了。这就是文学系的人,就是文学,他耽搁在中途,耽搁在这个世界上,耽搁在细节之中,他是审美的。所以叙事阻力既是一个具体的技术和方法问题,同时也是一种文学精神的体现。不断地设置阻力,也就是说你对这个世界的各种细节都有兴趣。
    回到前面的例子上。克服了叙事阻力,当你终于抵达这个姑娘的时候,你了解到真实情况,她到底是在休息还是等人,还是无所事事,还是饿了,还是失恋了,对文学来说,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结果已经不重要了。一个目光空无的女孩子站在这个地方,最有意义的是你对她的关注,以及你解谜的过程,你如何抵达她。徐则臣获得鲁迅文学奖的小说《如果大雪封门》在这方面就做得非常好。如果大雪封门,大雪真的来了吗?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小说展开的过程,那几个打工的小孩怎么样在阳台上、楼顶上用弹弓打鸽子,那个孩子为什么阻止他们?因为他自己就想变成一只鸽子,他在胡同里走,碰到很多阻力,他想飞起来。为什么想要大雪呢?因为这个城市很脏,到处都有不平等,如果有一场大雪下来把所有的房子填平,全是洁白的,那多好。徐则臣写的就是这个过程,他非常懂得小说叙事该怎么设置,不是急于抵达某个目标,不急于解决什么。
    写小说不是破案,抓住了凶手,在社会治安上有意义,在行政学习上有意义,对文学来说就不一定有意义。为什么我们把柯南道尔放在通俗文学里,而把爱伦·坡放到精英文学里面去呢?他们都写侦探小说,柯南道尔是以侦破案件为叙事目标的,警察对他的兴趣比文学阅读者更大,警察读了还会笑他,哪有这样破案的。所以说他是警察的方式,不是文学的方式。爱伦·坡一上来就把结果告诉你,某某是凶手。你已经知道结果了,还有兴趣看吗?作为文学的读者,我们还是愿意看。A已经把B杀了,这个小说才开始,那么我们在读的时候,关注的就不是谁杀了谁这个结果,而是关注情节和细节铺开的过程,这更有意思。
    怎么设置叙事动力和阻力,并没有一个固定的套路,没有绝对的规范,而是你的心要到位,要遵从自己的心意不断去探索,文学就是这样。你要关注世界之谜,从中生发出跟我们的生命、价值、意义相关的重要问题,把它们隐藏在小说里面,不可以直接议论,而是通过叙事阻力的设置以及克服阻力铺开情节的过程,来展现你写作的意图。让叙事耽搁在中途,最终抵达了叙事目标,也许倒不如中间的过程重要。
    我们可以通过一部电影来学习怎么叙事。这是一部反映“二战”那个时代社会生活的电影,讲的是一个有钱人,他的儿女要结婚,他把请柬都发出去了,请城里面的要人和亲戚朋友来参加婚礼。到了定好的日子,正要举行婚礼的时候,敌人的飞机来了,开始扔炸弹。那么很抱歉,今天的婚礼不能举行了,具体时间我们改日再通知。飞机轰炸使婚礼耽搁下来。过了一段时间,重新发请柬,请大家来,可是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又耽搁。整个电影的情节就是婚礼不断被组织又不断受阻,通过对这个受阻的过程的设置,整个二战史全部融到了电影里面,融到这两个小时之内。所以说这部电影虽然时间不长,但具有了史诗的性质。史诗并不一定就是要从什么年代写起,一路写到什么年代,写一百年,这种结构方式是古老的十九世纪的方式,像托尔斯泰写《战争与和平》的那种写法,我们现在并不主张这样。要通过巧妙地设置叙事动力和阻力来结构一部作品,动作怎么发出,怎么抵达,怎么受阻,怎么克服阻力,由此把历史的信息带进去。这种最基本的情节展开模式,在寻找“金羊毛”的故事里面就有,在《伊利亚特》等等的史诗里面都有,它看似简单,实际上是非常精妙的,能够承载广博的人性和社会历史内容。
    张柠,中国作家协会小说委员会委员,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当代文学与文化研究中心主任。主要从事20世纪中国文学研究和当代文化批评。著有《土地的黄昏》《感伤时代的文学》《民国作家的观念与艺术》《白垩纪文学备忘录》《文学与快乐》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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