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怎么写这个创作谈。其实,我很想跟人聊聊我的成长历程。 我小时候,住在小镇的一幢古楼里。那幢古楼建于清代嘉庆年间,号称通天楼,亦称九十九间走马楼。我家不是通天楼的土著。那房子是解放前我祖父租住的。三十多年后,政策变革,法院判决我家在半年内搬离通天楼。那是童年最凄惶的日子。年轻的父母焦灼忙碌了四五个月后,终于在自留地里盖了两间火柴盒大的楼房。那是一片寂静的土地,四周除了稻田菜地,没有一户人家。唯一的一家窑厂里,几个性情寡淡的男人,在草舍里做砖瓦。 那年,我十二岁,正是疯疯癫癫贪玩的年龄。一下子进入那么寂寞的环境,极不适应。在翻破家里仅有的几本藏书后,我开始在贴满港台明星照的软皮笔记本里胡乱涂写,倾诉我孤独的心迹。渐渐地,我坠落进了自我幽闭的世界。 多年后,翻看那些发黄的纸页,我难以想象自己当年究竟怎样走向那一步的。在大多数同龄女孩展开双臂拥抱青春,急切地投入社会时,我却拒绝长大,拒绝外界的纷扰。我的笔记本里写满了“世人皆醉我独醒”,“知音少,弦断有谁听”之类的诗句。即便是现在,我仍然觉得“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年,内心的愁绪并不比中年人少。我清晰地记得,那时的我矮小瘦弱,长着一张苍白的脸,终日弓着背,唯恐被人看见微微隆起的胸脯。我常常孤独地行走在田野山林,或者一个人长时间地仰望夜空。我变得很愤世嫉俗,很小的事情都让我义愤填膺。我又特别脆弱,遭受很小的挫败,我都会迎风流泪。 青春期的到来,让我变得更加决绝,终日像蜗牛一般缩在壳里。读师范时,同室女友一个个花枝招展,风姿绰约。我却拒绝穿鲜艳的衣服,拒绝时尚的玩乐。人多的时候,我总是坐在角落里,冷眼观看,从不说话。我很少有朋友,唯一知心的女孩,性子木讷。我之所以跟她要好,是因为她能坚持倾听我激愤的言辞和痛苦的诉说。记得有一回她病了,请假回家,我顿时像失了魂魄。那日的体育课上,女孩子们围着帅帅的体育老师嬉闹,我独自一人躲在墙背后,使劲抠着墙皮直到手指发麻,冒出隐隐的血丝。 这样的时光在无限制地延续。十九岁,我开始教书,却依然是个拒绝成长的孩子。我一面被淘气的学生弄得焦头烂额,一面又对他们压制的青春深表同情。很多时候,我一边站在学生的行列,与老师“斗智斗勇”,一边又回转身清理被学生戳痛的伤口。这种煎熬,这种成长的阵痛,整整折磨了我二十年,直到我跌跌撞撞闯入中年,懵懵懂懂遭遇小说…… 一个中年妇人大肆展览自己的成长心路,其滑稽不亚于翩翩少年给人看儿时的光屁股照。我絮叨这些,只是为了说明小说对我的拯救。我永远不会忘记八年前的初夏黄昏,夕阳落在高楼一角,我写下第一篇类似小说的文字后,扔了笔跑到高楼顶上,虚虚晃晃地看楼下的车来车往。那一刻,我突然发现了世界的另一个侧面,突然明白这世界是怎么一回事,而我原本意念中的世界又是怎么一回事。之前十多年,我写下的文字,只是孤寂心灵的倾诉和宣泄。当小说进入文字,顿觉佛的灵光在头顶闪现……我知道,很多人读小说只是获得心灵的愉悦。而对我来说,小说则开启了我智慧的大门,催化了我心灵的成熟。在之后的阅读写作中,我渐渐明白世界的真实面貌和人性的真相。我发现自己这些年来的可怜与可笑,但我不鄙视“她”。我知道“她”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她”的周围有无数这样焦灼的灵魂。而作家们正是触摸这些灵魂,感同身受地去表达这些灵魂。 我开始接受成长。尽管,我依然像往日那样过深居简出的生活,做自得其乐的事;与二三朋友聊天,我依然书生意气;人多的时候,我依然喜欢躲在角落里,观看每个人的表演。但我的心很平静,我感觉到我的眼里含着柔光。我渐渐明白,每个人都活得不容易,每个人都有一颗不为人知的悲苦灵魂。当我开始走向成熟,我原谅了自己,也原谅了这个世界! 很多写作者,天性早慧,神采飞扬。我的晚熟,也让我的写作变得颇为艰难。可以说,我折腾了好几年,才稍稍明白小说是怎么回事。如今的我,努力在司空见惯的日常生活中,在大家熟视无睹的情绪中寻找灰色地带,通过表达个人的独特体验,来引起读者的共鸣。《陪夜》就是其中的一个。这是一个关于亲情与利益冲突的故事,我试图通过刻画人物的复杂灵魂,来揭示人性的真相。要说这个小说与以往的不同之处,那就是我摒弃了原来喜欢的技巧,用朴素粗拙的形式还原了生活本真。练习小说七八年,我渐渐明白,返璞归真是最好的技巧。就像接受成长之后,用一颗悲悯包容的心面对世界是慰藉自我的最好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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