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学的艺术系统来看,现在的诸多作家是有待完善的。文学系统的残缺使得很多作家在创作中不乏锐气,但缺乏文学大家的稳定,尤其是内心的沉稳。设想一下,如果一个作家的内心是张牙舞爪的,那他能写出一种情真、味长、气盛的文章吗?在这个时候重读铁凝先生的散文,就她的散文创作来谈一点感受,对于后来的写作者应该是有所帮助的。 我们知道,文学写作有一种外在和内在的秩序,它是文学和文化在发展过程中形成的规范,与人的品行、艺术取向、价值体系,语言系统、思维模式乃至一个作家对于写作的态度相关。铁凝先生的散文之所以韵味微婉,正而有礼,重情志而归于无邪,能使我们为之动心,肯定是与她写作的内在秩序相关的。这种内在的秩序在她的散文中化成了文字的外在表达,这就是文学写作的秩序了。可以说,铁凝先生散文的秩序就是她内心天性向善的秩序,是她后天秉持文化传承的秩序,因此她散文的方向就是心灵的方向,她散文的内在秩序就是心灵的秩序,这在她的《会走路的梦》中体现得很是明显。 《会走路的梦》这部散文集收录了铁凝先生早期的很多作品,就像一帧帧老旧的照片,一点点在我们面前展示出来。她是微黄的,但又是活动的;她是模糊的,却又是清晰的。她所汇成的时间河流映照着如今的我们,她翻卷的时间浪花打湿了现实的堤岸,里面小小的心绪的悸动,带给我们更为清澈的童年或者青春的记忆。她以平和与安分的心灵抚摸着生活的心酸与疼痛。她回忆童年在北京胡同的那段时光,让我们跟着她一路前行,看到了“父亲”如何去学习烤制面包,看到了“父亲”是如此的专注、细致、谦虚,似乎成为了一个既安分又不安分的人。“父亲比着蜂窝煤炉盘的大小做了一个有门、门内有抽屉的铁盒子,然后把这盒子扣在炉上烧一阵,挖块蒸馒头的发酵面团放进抽屉里烤,我们都以为这便是面包了。父亲、我和妹妹三人都蹲在炉前等着面包的出炉,脸被烤得通红”(《面包祭》),读到这里,总会让人想起叶芝的那首《当你老了》的精致诗歌,以及诗歌中那只红红的火炉—温暖,散着光亮。“父亲”就是这样力争在物质贫乏、精神无畏的年代使自己,更是使孩子们保有一份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这是一种希望。活下去并且生活得好的支撑,是“父亲”力求使粗糙的生活变得精致一些的最大努力。此文中,铁凝先生有一句写得很是考究,就像刚出炉的光亮的瓷器映射出她内心的明亮与高贵,这就是:“那是并在一起的两只橄榄型小面包,颜色呈浅黄,却发着高贵的乌光。”由此我们知道,那个时候,人们也只能是从这只面包中来发酵烤亮自己内心的尊严与高贵,来尽力抵达人心中的至圣了。这一句,同《麻果记》中的“这天下午的天空”所带出的文字一样,溢出无数的明丽,让人动容。这样的细腻还能顽强地存在于那个时代,真让人为此而折服。如此,铁凝先生的散文才是能让人记住的散文,我们也从这些散文中,看到了一个作为知识分子的铁凝,一个作为作家的铁凝。她总是那么平静从容,在激荡中保持安步当车的从容,以及一份真诚和善意。这对于当下的散文也应该是一种匡正,因为我一直觉得当下的散文写作,很多时候几乎要失去内心的方向了,已经既找不到北也找不到南,像无头苍蝇一样,不知道怎么写、去写什么、保有什么样的心态去写了。看一些年轻散文家的散文,总觉得他们故意在躲闪,或者在有意无意地掩盖自己的心性,而铁凝先生则不然,她掏出心来给读者看,带着我们的心噗噗乱跳。 铁凝先生的散文带着我们回到了痛苦而欢乐的童年,放大了我们童年的悲伤和快乐,纯洁与卑琐,将人们在挣扎中的成长展示出来,从而将一种怨恨慢慢隐没掉。由此看出,铁凝先生的内心是善的,她的散文是善的,正印证了“文如其人”这句话,这在散文创作中尤其如此。有时候我们常说往事如烟,其实能放一阵烟才好,所以作家内心的好,才能带出作品的好。一般而言,散文能够做到这样的情兼雅怨,都与一个作家内心的气与格局相关。对于这点,很多古代的文论在谈到的时候,一般认为是源出内心的平和稳定的秩序,我想铁凝先生的散文是有这样的因素在其中的。也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内在秩序,才使得她的散文有了支撑文字血肉的脊柱和骨架;缺少了这点,文学创作尤其是散文创作就会出现问题。当下的散文写作出了诸多问题,比如有类似于刘勰《文心雕龙·情采 》中说的“繁采寡情,味之必厌”的问题,我想其中的原因就是如此。内心的紊乱必然会带来文字的摇晃、逻辑的散乱,如此,一个作家在写作中就自然会失去文字的内在秩序,情感和表达也会变得散乱,文章的瞳孔就会放大,写出的文章往往会往“奇绝”“晦涩”中走,把握不好,往往就写歪了,写“邪”了,文章就不正,而铁凝先生这些缘于内心的散文很好地避开了这些弊端。 记得赵执信在《谈龙录》中记载,钱塘人洪升,“久于新城之门矣”,“一日,并在司寇宅论诗”,“坊思疾时俗之无章也”,对此,我们暂且不论是非曲直,但是无论如何,文章要写得有章法,就要有坚强的内心,并且作者要明晰自己内心的这种秩序。古代诗文有“隔”与“不隔”的区分,关键也在此。所以,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谈到,诗文的妙处唯在不隔,那么如何不隔呢?内在的心灵秩序应该是很关键的。从这个角度来看铁凝先生的散文,其文气充足饱满,抒写从容而镇定,总用一种克制来驾驭文章的内在秩序,使自己的散文进入到一个融为一体的境界,处处体现出了一个“正”字,我觉得原因也在此,这也是铁凝先生写作的底气或者底色。 那么何为正呢?我认为真切为正,自然为正,沉着为正,阔大为正,反思为正,这在铁凝先生的散文中是充盈其间的,而这也正是散文写作内在的秩序之一。现在的作家还能像铁凝先生一样,读懂自己的内心和别人的内心吗?还能像铁凝先生在《怀念孙犁先生》中写的一样,读懂动物之心吗?还能像铁凝先生在《告别伊咪》中写的一样,读懂社会吗?还能像其《车轮滚滚》一样,读懂尊严和尊重吗?还能像她几乎所有的散文一样,用知己的智慧读懂自己的无知吗?还能像《大山在我心中》一样,读懂“健康”这个词吗?还能像《醒来的独唱》一样,读懂其中的光亮明澈与鲜明,深沉甚至忧伤吗?作为一个作家,如果缺少了这些,是会变得有点散乱的。 因此,正是因为铁凝先生的散文中有了一种内在的文学秩序,她在写作散文时才能对于自己的内心不敷衍,对笔下的文字不敷衍,这是当下的许多作家要去学习的。在读完她的《温暖孤独旅程》一文时,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铁凝先生在人生的路途中,遇到的都是一些好人呢,或者是令人尊敬的人呢?我想了半天,有了一个不确定的答案,这就是铁凝先生的内心是好的,是“正”的,所以她就总会遇到好的人,“正”的人,好的道路,“正”的道路。这种面对困境、面对生活的浮沉,却能保有的“稳”和“正”的心绪,构成了她散文的基本脉络和基本的写作层面,我想这应该就是她成就散文高品质的重要因素之一。 如此,铁凝先生的散文也是真切的。其中,看似更为随性的表达,其实是她内心的情感和艺术气质的显现,她总是以情来选取现实,以情来创造现实,以情来评价现实。记得张戒在《岁寒堂诗话》中谈到的,重情志而归于无邪,“诗人之工,特在一时情味”,这话用在铁凝先生散文创作上也是适用的,《草戒指》就是体现这一特点的篇章。文章开始不久,铁凝先生就问:“要是你不曾在夏日的冀中平原上走过,你怎么能看见大道边、垄沟旁那些随风摇曳的狗尾巴草呢?要是你曾经在夏日的冀中平原上走过,谁能保证你就会看见大道边、垄沟旁那些随风摇曳的狗尾巴草呢?”还有文章的结尾这样写道:“草是可以代替真金的,真金实在代替不了草。精密天平可以称出一只真金戒指的分量,哪里又有能够称出草戒指真正分量的衡具呢?”还有《22年前的24小时》中所写道的,更是她真性情的显现:“对于退票,开始我的态度是半推半就,有点矫情,有点阿Q,好像我本是要走的,是妹妹她偏不放我离开呵。到了后来,便是我主动请求我妹妹了”,但是当妹妹来看自己,“我”的表现却是一反常态,“谁知他们越是劝我,我越是不肯离开,仿佛在逞能,又好像利用我妹妹到来这件事接受考验:看看我的大公无私吧,看看我革命的彻底性吧,看看我铁心务农的一片赤胆忠心吧……我把妹妹扔在地头,毅然决然地在棉花地里干到中午收工”,“下午,我们十几个知青集中起来开始在食堂里开会,我心乱如麻。我多么希望这会快点结束”,但“当主持人宣布散会时,我还故意要求再读一段报纸”。对此,我们感慨颇多,时代是如何将一个年少的人变成这样的呢?这不值得我们去进一步反思吗?这是铁凝先生的心性所致,也是铁凝先生的功力所在,她把握了一个人的心理,也是一个时代的心理。 因为铁凝先生有了内心的文学秩序,所以她并不刚健的叙述,却总会锻打成文句和思想的利器。比如在《风筝仙女》一文中,她写道:“虽然菜地并不属于我们,但我和我的邻人对待这些突然的闯入者,仍然有一种优先占领的自得和一种类似善待远亲的宽容。”想想,其实我们每个人有时候都有这样一种鬼心理。此文中“追风筝”的那段也写得颇为精到:“我的风筝线就在这时断掉了。风把仙女兜起又甩下,仙女摇摆着身子朝远处飘去。天色已暗,我开始追赶我的仙女,越过脚下的粪肥,越过无数条垄沟和畦背,越过土路上交错的车辙,也越过‘钻戒’们不以为然的神色。我坚持着我的追赶,只因为这纯粹是仙女和我之间的事,与别人列关。当暮色苍茫、人声渐稀时,我终于爬上一座猪圈,在圈顶找到歪躺在上边的仙女。我觉得这仙女是我失散已久的一个朋友,这朋友有名有姓,她理应姓高,与邯郸沙口村那个叫做高玉修的农民是一家人。”读完之后,我陷入了沉思,欢乐不就是连失去也算在内的过程吗?可见散文家的发现真的很重要,散文家写作的底气和信心真的很重要,散文家日积月累的修为真的很重要,它直接决定了一个作品的品质,而现在的散文很多已经没有真气息了,没有时代的痕迹和忧伤了,太多散文“其词伤于太烦,其意伤于太尽,遂成冗长卑陋尔”了,在这样的内心秩序下写出的文章中往往就是“格卑”,这也是今天我们重读铁凝先生散文的意义和启示所在。 最后我要说的是,也许自己才疏学浅,读铁凝的散文,觉得有几个问题须向学者求教:一是《麻果记》中“‘雪人’‘可乐’使你在那里目不暇接”中的“雪人”是什么?我实在是不知道。二是《河之女》中有这样一句:“那时的我尚是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一个刚出校门不久的年轻画家(虽然也胡子拉喳),连在炕上盘腿吃饭都不会。”为什么文中的“我”是“胡子拉碴”呢?这是一篇小说吗?但几乎所有的版本都把它视作散文,这是不是一种瑕疵呢?三是《阅读的重量》中,讲到“正如那位美国著名诗人的著名短诗:‘生活—网’”,我记得这是北岛的诗歌,不知自己是否记错了? [作者单位:鲁迅文学院] 本文刊发于《创作评谭》2016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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