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在台北书展上,大陆小说家毕飞宇和台湾小说家黄丽群展开了一场题为“小说乱弹,意在言外”的对话,其中重点探讨了短篇小说的艺术规律与创作心得。在此,我们特意采撷毕飞宇发言中的连珠妙语,连缀成文,与读者分享。 ——编 者 短篇小说是“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大家都清楚,短篇小说很不好写,最大的原因在哪儿呢?小说要写人,写人最重要的就是要有性格的发育。长篇小说好看,就是因为有足够的篇幅,能够给人物提供充分的性格发育的空间和时间。短篇小说限于篇幅,缺乏空间,那就要求我们在其他方面想办法,我经常引用两句唐诗去概括短篇小说的难度,那就是“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见不到人没关系,你得把这个人内心的东西表达出来。 所以,在我看来,短篇小说是很接近诗歌的。面对短篇小说,我们更多的要着眼于连贯,如果在连贯这一层上没有做好,那么这篇小说就会成为一个瘦小干瘪的、毫无趣味的东西。相反,如果你的语言拥有比较好的诗歌修养、言外之意,当你写短篇小说的时候,无论它的篇幅多么局促,无论这个人物的形象内心性格有没有得到充分的发育,你都可以启发读者,让他们在自己的内心去完成这个人物。 因此,可以说,最好的长篇小说是作家写的,最好的短篇小说是作家让读者在自己内心去写的。关键就在于作家有没有让读者自己去写的能力。好的短篇小说,一定是作家与读者共同打造的。一个没有文化的人看通俗小说,也可以看得津津有味;但一个读者如果在诗歌和语言上的修养不够,是没有办法读短篇的,他看不到里面的惊心动魄。喜欢文学的人想要提高自己的文学素质,除了诗歌之外,最好的一个选择就是读好的短篇小说。 “意在言外”“留有余地”是对读者的尊重 一个小说家写的是“言”,营造的东西是“意”。在写短篇小说的时候,小说家要营造一个障碍。不要因为担心读者不懂自己要表达什么,过分地把意义暴露出来。所谓“意在言外”也好,“留有余地”也好,往更高的层面说,其实还是人与人之间的尊重——那就是读者相信写小说的人是好作家,作家相信读者比我聪明。 举例说,汪曾祺的《受戒》里写到二师父,很有意思。二师父是有老婆的,描绘他的老婆就一句话:白天闷在家里不出来。如果你是一个好的读者,读到这里的时候会觉得汪曾祺写得真好——人们是不能容忍一个和尚是有女人的,所以她的活动只能是天黑后,白天就只能闷在家里,你就可以知道这个老婆还要照顾和尚丈夫的社会形象。这就把“意”写出来了。 又比如《聊斋志异》。有了《聊斋志异》,中国文学史的短篇小说这一块儿才是完整的。蒲松龄通过《促织》反映他所处的那个时代政府对老百姓的压迫,可他不便说,只能写明朝的故事。故事中的孩子不小心弄死了蛐蛐,非常害怕,跳井自杀了。如何表达这一家人凄惨的生活呢?蒲松龄只用了八个字:“夫妻向隅,茅舍无烟”。夫妇二人把孩子从井里捞上来后,各自找了一个墙角去面对,都没有勇气面对面!无烟意味着他们没有生火做饭,不吃不喝,这个画面是何等的压抑。简单的八字之言,很好地传达出了百姓受苦之意。 没有好的“言”,就没有好的“意”。言做到位,言美了、准确了、生动了,意义就确定了。如何捕捉到最好的语言,是作者一生的使命。 对写作者来说,镇定比什么都重要 有人问,影像时代的读者可能没有太多的想象力,写得太隐晦的话他们没有兴趣和耐心去分析语言文本,创作的时候有没有考虑传播环境的改变? 我讲一个小故事。我19—23岁读的是中文系,我的老师在课堂上讲《红楼梦》写得多么棒,第一章都没看完我就扔在一边了。大学毕业,自己要讲课,怕学生问起来出洋相,我又拿出来看,看到30回,实在坚持不下去了。终于有一天,这时我已经过40岁了,当我再拿起《红楼梦》的时候,可以很负责任地说:在我的阅读生涯里面,这个世界上没有一本小说写得比《红楼梦》更好。 那当初为什么觉得这个小说不好呢?我告诉自己:以我的能力,40岁之前配不上人家,没有发现人家的好。就好像一个男人在19岁的时候会向女朋友求婚,而一个5岁的小男孩永远不会有这种想法一样。 所以我的答案是,别慌,阅读是一件需要时间的事情。文学面对的是什么?是永恒。因此,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镇定比什么都重要。 (本报记者 周飞亚整理摘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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