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别人怎样,我喜欢一个作家,会尽量去蒐集他的作品。包括不同的版本,文献回忆录,一窥全貌的意思。从海明威、托尔斯泰、契诃夫,到卡夫卡、博尔赫斯、普鲁斯特。普鲁斯特卷帙浩繁的巨著《追忆似水年华》,十五年前就买了,却从未读完过。最近网购周克希先生的译本(三卷,分别为《去斯万家那边》《在少女花影下》《女囚》),竟一口气读了两遍,如饮醇醪。周先生的译本,将书名进行了修订,《追寻逝去的时光》。从译序中得知,一九九二年企鹅出版社出版修订本时,包括德文译本、西班牙文译本、意大利文译本,日文译本,均意为“寻找失去的时间”。“似水年华”与“失去的时间”,一回事吗?不尽然。前者飘逸而空泛,后者要简洁晓畅得多。世尊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是时众皆默然,唯迦叶尊者破颜微笑。这一笑,便是整个世界,我喜欢。 海明威有“冰山”理论,其实是把双刃剑。三十年前,我读《老人与海》,懵懵懂懂,不明就里。后来看文集,有封老海的信笺。说海就是海,鱼就是鱼,老头儿就是老头儿,跟存在主义,象征主义无关。缺乏阅历,或者说,一个愚钝的家伙,是感触不到海平面下,那丰饶旖旎之所在。你就是脑子想穿了,也白搭。 更多的时候,手头没啥可读的,我会捡起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氏不讲理论,甚至看不出任何的技巧。你随便拿起一部,都很少分段,洋洋洒洒,平铺直叙。然而,它们太强悍了,仿佛一辆重型推土机,轰隆隆,将人世的苦难、挣扎、眼泪,血淋淋堆在那儿。甭想绕过去,门都没有!陀氏二十五岁的处女作《穷人》,甫一登场就惊为天人,恕我孤陋寡闻,国内还没有哪一位,达到如此之境界。陀氏的作品大都以心理分析见长,涉及宗教、善恶、人的本性中最晦暗、隐秘的那一部分。与卡夫卡、尼采一道,被誉为现代人类精神困厄的阐释者,哪里是随便说说的?! 写《浪潮》,是在2015年的夏天,断断续续,用了三个多月。那也是我个人,最为困难的时期。前一年弟弟离世(我们家就兄弟俩),没多久,母亲抑郁成疾,罹患直肠癌,动了手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直肠癌术后两个月,母亲突发脑梗,偏瘫,从此卧床不起。母亲的吃喝拉撒,擦洗、翻身,我跟父亲换着来。时间被撕裂,精神高度紧张,家就是病房。角落里堆满了成人护理垫、尿不湿、碘伏、胶布、棉签、引流袋、药品……心跳加快了,小便次数多了,脚肿腿肿发烧,叫救护车。母亲每次住院,我们都请个护工,而见了我,依旧泪水涟涟。有些事情,护工理解不了,也不能怪人家。因此,她住院期间,我每天都要往返医院数趟,送饭,陪她说说话,开个玩笑。我一露面,护士,病人家属说你妈刚才还找你呢,抹眼泪。那一刻,我知道自己没白来。 《浪潮》,就是在往来奔波的间隙,完成了初稿、轮廓。到了2016年元月,一个雨夹雪的夜晚,母亲因多器官功能衰竭,撒手人寰。曾经有篇稿件,编辑认为语言尚可,就是略显琐碎,少了轻盈的东西(大意)。我修改后,编辑美意,推荐了上去。交流中,我说琐碎可以删减、修改,而轻盈,是天生的,没办法学。编辑深以为然。其实我本人很喜欢诗意、轻盈的东西。生活太沉重了,神经总绷着拧着,不是个事儿,也得喘口气吧? 母亲生前见我点灯熬油,禁不住埋怨。你真不该搞这个,多费脑子啊,头发都掉光了。其实我从小对文学真没兴趣,拉过几天二胡,更爱画画。因为画画,谋得了一份临时工,也结交了不少朋友。其中有位美院的教授,语重心长的说,小敏,你画画没前途。腿脚不便,外出写生就是个问题,我想了想,就此搁笔。其实,倒不是写生的事,我发现自己缺乏想象力,完全是个匠人。教授后来也不画了,大量看书,耳濡目染,我也跟着看书。哲学、历史、宗教、人物传记,也尝试着写点东西。借用博尔赫斯的一句话,无非光阴的流逝,让自己觉得心安。 《浪潮》反映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几位青年人工作、生活、阅读、思考,“摸着石头过河”。这是我头一次写三十年前的事,此前不敢涉及,怕笔力不逮,将美好的往事,给糟践了。小说中的两个人物原形,多年前,已离开了这个世界。我常常会想起他们,一颦一笑,点点滴滴。追寻逝去的时光,既是缅怀,也是反思,一同走过的路,激情与梦想。我实在算不上聪明人,近乎愚钝,但有一点好处。回首往昔,我会摭拾昳丽温暖的吉光片羽,大伙儿对我的帮助,盈盈笑脸。否则,在当今这个普遍焦虑,戾气十足的社会,再怀揣一肚子忿懑、委屈,想不抑郁,都难。 说点题外话。文学是孤独的、寂寞的,似乎已形成了共识,却又隐藏着种种不甘。老父亲有一天批评我,说我与“圈内”的人来往太少,我也就笑笑。作为一名爱好者,一个成年人,深知文学这个东西,不是打群架,吆五喝六。文学是你对生活,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能走多远,取决于视野、认知程度,批判或者悲悯的情怀。没有这个,再怎么折腾也白搭。即便你与詹姆斯·乔伊斯在苏黎世做过邻居,与毛姆在玛莱斯科别墅喝过雪利酒,无非耳食之谈。 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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