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最初接触陈河作品,是他的《沙捞越战事》。一直不能忘却加拿大华裔士兵周天化,穿越在马来亚丛林中的身影。主人公于1942年奔赴马来亚沙捞越丛林为英军作战,遭日军抓捕,被注射必须不断回来补射的特殊针剂后放回英军,从此成为双料间谍。粗暴地归类,这部小说可划归为间谍小说,但读它的惊心动魄,却不在于间谍身份所赋予的传奇部分,而是透过年轻士兵的眼,所看到的战争、城市与人的气息。 旅居于加拿大的作家陈河,擅于从历史档案中寻找线索,但一般作家完成作品前,无论如何都要到故事发生地看一看,而他创作这部小说,竟没去过主人公活动的沙捞越。写完了倒是去实地踏勘了一次,于是有了这篇文章。 小说中的丛林之城,难道不存在? 不知经过多少次的梦想,我终于站到了沙捞越河边。 八年之前,完全是凭资料和想象,我写成了那一本《沙捞越战事》,自那之后,沙捞越河就一直在我心里奔涌着。此时,真实的沙捞越河就在我眼前。我走到水边,河对面是沙捞越州议会的建筑群。我想渡河去看看,但只见河的西边乌云密布,暴风雨将至。我在码头边等待着,陆陆续续来了些要渡河的马来人。风雨过后我跨进小船时,船里已坐着好些人。我本来是想到河对面的州议会花园,却不知渡船是开往对岸马来人居住的村落。我在这村落里转了一圈后又回到渡船,心里并没有因为坐错船而觉得扫兴。 我所在的地方是沙捞越州府古晋。我用的旅行地图是一张1944年英国军官麦克上尉手绘的地图。这是我写作时在加拿大档案里找到的。这张地图上标明古晋(kuching)是沙捞越最重要的城市。如今这里的建筑大部分还是和上世纪四十年代一样,有许多英国殖民时期的建筑,非常华美。这回由一家想把《沙捞越战事》搬上银幕的电影公司安排,我来到了沙捞越,发现我原来所依据的手绘地图让我犯了错误,在想象中把庞大的沙捞越州面积严重低估了。我书里所写的华人游击队、英军和土著部落组成的抗日联盟主要是活动在诗巫(SIBU)地区,之前我一直以为古晋和诗巫很近,但到了这边一打听,才知坐汽车到诗巫要一两天,通常都得坐飞机。由于在沙捞越只安排了两天时间停留,已经来不及前往诗巫那边了。我只得通过地图来想象。我打开了电脑上谷歌地图,看到地图上标着中文和英文。诗巫地区的拉让江非常宽广,像一条粗带子,从诗巫一直蜿蜒着向东北方向走。我脑子里想起我书里写到华裔英军士兵周天化当年和土著依班猎头族武士一起,手执带长矛的吹管枪,乘着长舟船在拉让江上巡江。在拉让江的上游段,有一座名叫SONG的城市,在我的书里我用“颂”来称呼它。当年,日军指挥部就驻在这里。从这里,日本人的汽船顺着河流进入丛林部落里扫荡,而和抗日游击队结盟的依班猎头族在上游猎取了日本军人的头颅,把无头尸体扔在江里漂到了“颂”城。在我的小说里“颂”这个城市,是一个魔幻城市。我写到周天化进入“颂”侦察时,在城市入口处看到小孩用风筝去诱捕大蝙蝠,这就是一个噩梦的象征。周天化在城里梦游了一天,他离开时,我这样写道: 这一天日落之前,周天化离开了颂城,坐上那条马来人的货船回丛林营地。开船不久,他就睡着了。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在城门洞里往外走,远处有个人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一动不动。他走近了,发现那个人竟然是神鹰。可是他的脸看起来又很像是周天化他自己。神鹰好像是睡着了,也许还正在做梦,没有认出他来。这个时候周天化突然明白过来了,自己其实是坐在路边的神鹰所做的一个梦。神鹰的梦一醒,他就会像雾气一样消失了。 这个城市完全是由我的意识深处的梦魇构成的。而现在,我正在和它接近。从诗巫开始,我沿着拉让江往上游逐个查看沿岸城镇,突然看见一个奇怪的城市名字:KANOWIT,还写着中文名字“卡诺维特”。这名字让我想到了卡尔维诺。写这本书的时候,我一直在看卡尔维诺的书,在书写气质上受到他的很大影响,这下子怎么突然在江边出现一个和他名字那么接近的地名呢?这时,我有一种预感,觉得在江的上游有可能会出现一个叫博尔赫斯的城市。我仔细查看了,不过没有发现。 现在我看到SONG这个地方了。我有点激动,因为这个地方交织着我的梦想,还给我带来声誉。我把地图功能转到实景功能,点下了按键,地图慢慢放大,我看到SONG的字母就在森林之中。我没想到SONG是隐藏在森林里的城市。但是把焦距推到底了,居然看不见一处建筑物,完全是一片浓密的树林。这让我惊愕得说不出话。莫非日军投降前把这个城市彻底毁灭了吗?或者像古代玛雅古城一样,这座城市被放弃之后热带的雨林把它吞没了?这时我感到虽然周围没有和博尔赫斯接近的地名,但他已经出现,这件事太像他的一个小说了。此刻我完全进入一种大惊骇之中,原来我一直梦想着的这个丛林之城是不存在的。 死亡行军战俘营纪念碑 这时候,几天之前在沙巴州神山脚下所见的死亡行军战俘营纪念碑下所见的恐怖记忆浮上心来。因为这个记忆和我心里的SONG城是连在一起的。日军占领沙捞越和婆罗洲之后,将大批的英国和澳洲战俘送去修机场或道路。在粮食严重短缺之下,被俘的白人士兵很快都被折磨而死,活着的也都瘦得只剩下骨架,资料里有一个词称他们是“BAMBOO GHOST”(竹子一样的鬼魂)。我写到周天化进入SONG城的任务之一是去刺探那些白人战俘的生存状况。周天化隔着铁丝网看到白人战俘还活着,至少一部分还活着。他们在搬运石头。他们只有不停地干活才能得到一点点食物。一队个子高大的白人战俘排着队过来,那是恐怖的场面,他们看起来是一排行走的骷髅。他们的眼睛像是空空的黑洞,他们除了裤裆里拦着一块遮羞布,什么也没穿,瘦得完全只剩下一副骨架。以上这段描写当时我只是凭着想象,但是在沙巴州的战俘营山谷里,我看到战俘们的真实葬身之地。 那天导游带我去看京打巴鲁山(KINABULU),这山高耸入云,被当地土著人叫做“神山”。导游介绍山的名字和中国有关系,说郑和下西洋时很多水手和当地的女子结了婚,后来这些水手远航了,他们的妻子就会登上高高的神山去眺望着他们。然而这美好的感觉只持续了很短时间,下一个景点就是战俘营的旧址。在公路边上,有一个方形的纪念碑,上面用英文、马来文和中文写着战俘营简介。纪念碑的中文部分这样写:1945年日军占领时期,逾1000名澳洲和英国战俘,被强制从山打根行军到兰瑙,全程250公里。同年六月间,在这被称为死亡之旅行军幸存的189人,被集中扣留在下面山谷之“最后战俘营”。战俘营的状况骇人,所有被集中扣留的战俘均在六个星期之后宣告死亡。其中的32人,有17人是于8月1日被谋杀,余下的15人则在战争结束后的第十二天死亡,即8月27日。另外的1400名战俘是在山打根战俘营身亡。有6名包括4名来自此战俘营的澳军成功逃脱,并获得不顾自身安危的本地人协助藏匿起来。 我站在纪念碑的旁边,看着远处那个空荡荡的山谷,知道当年的战俘营就在这山谷之间。一时间,我只听到风中有无数的死者魂灵在对我低语着。我能听到他们的声音,因为我在档案里面找到过他们,在书里写过他们,我当时就觉得自己还要继续为他们做些事情。我从纪念碑之后的下路走下了山谷,想看看当年的战俘营是否还有遗址,但是山谷里除了一条溪流,只是一片葱葱郁郁的植被,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此时,当我看着谷歌地图上SONG城只是一片绿色时,不由联想着死亡战俘营的那苍绿的遗址,莫非SONG也像兰瑙战俘营一样被时间从地球上抹去了? 依班族长屋的绿衣少女 第二天,导游要带我去一百公里外参观依班族长屋。一路上风景奇异,路边有许多挂满果实的榴莲树。还看见好几处浓烟滚滚的山火,毛竹被烧时发出炮竹一样的爆裂响声,导游说这是当地人在烧芭,很多土族人还保持了刀耕火种的习俗。到达目的地附近,我坐船穿过了一条在丛林里流过的河流。我似乎看见了我的书里的景象: 周天化划着小船,在狭窄的河面上漂流着。一坐到了船上接触到河水,他的心马上觉得一种得到了庇护似的安宁。流水清澈见底,两岸的树木向后闪去。周天化顺水漂流着, 他知道自己已经陷入了麻烦。事情刚刚开始,他的麻烦就来了,而且很可能是致命的麻烦。从此以后,他必须过一种双重的生活。按日军提示,他的船漂流了大概两个小时,在前方看到了河面上横贯着一座树藤桥,桥边有一些草房子,草房子边上开着一树红得耀眼的木棉花。周天化知道,这里就是游击队的营地了。 我现在进入的是一座有几百年历史的依班族的长屋,在长屋的哨位上站着一排依班族武士,他们和我在资料照片上看到的当年和周天化一起巡江的武士一模一样。但是我还是提醒自己周天化当年活动的地方是千里之外的诗巫地区,而不是这一带。我进入了村落,村落不在地面上,而是在一排排连在一起的竹子搭成的高脚屋上。在一座被白蚁蛀空的小屋门上,有个立陶宛的画家画了一个小孩子的画像,提醒我现在是地球村的时代。长屋还居住着不少依班人,人在高脚屋上面生活,地面一层养着猪养着鸡。在村中间的连接处有一个略高一点的竹楼,说是村子的族庙。我看见了族庙中央有好几个铁笼子,里面放着一颗颗骷髅头,这是依班先人当年猎取人头的业绩。依班人猎头的传说现在成了旅游的卖点,但当年日军占领时期依班的猎头术真的让日军闻风丧胆。据说依班人热衷于日本人的人头是因为日本人口里有金牙。我贴着铁丝笼,仔细看着这些发黑的人头骷髅,想看到一颗金牙,但什么也没看到。导游告诉我,猎头的习俗到了日本人投降之后就被彻底禁止了,但是在几年前沙巴州发生过一起。一个村里有两个华裔女孩说到城里去,可失踪了。半年之后,有人举报某个卡达山族的人家里多了两个风干的人头。警方介入调查,通过DNA检测发现这两个人头就是那俩失踪女孩。结果那猎头者被判了绞刑。这件事让我听了毛骨悚然,不由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在村里,隔着几个屋子就会有一些依班少女表演做酒、做蜂蜜、做食物。在一个幽暗的冒着蒸汽的屋子里面,我看见了一个穿着绿色衣服的依班少女,她正在表演着做油煎食物。突然有一种熟悉的感觉浮上心来,因为她太像我书里所写的依班少女猜蘭。在我书里,猜蘭是原始部落的最美丽的意象。 猜蘭那天在芦苇丛里呆到了天黑。几个妇女在她的脚板上用茅草绑上了椰子壳,给她的头上蒙上了斗篷,为的是不让她的脚接触土地,不让月亮照到她的头部和眼睛,然后带她上了船,直接前往荒岛上的“阿娃孙谷”初潮女孩庇护所。这个少女居住的庇护所远离了部落武士居住的长屋,失去了保护的力量。依班人甘愿让这些小女孩子冒受敌人惊扰危险是因为他们认为这些初潮时期少女身上的血光危险也会延及到敌人。敌人若杀了这些女孩子,他们自己也会周身溃烂慢慢死去,除非他们懂得用七种秘密的草药制成药水清除掉身上的污染。 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惊讶,因为当我虚构着猜蘭时,心里的形象和眼前这个绿衣少女竟是那么得一致。我看着绿衣少女的姿态和表情,她的脸上有一种美丽的羞涩和坚忍。看着自己潜意识里的影子活生生在眼前走动,做着油煎的森林食物,真有一种灵魂出窍之感。我不能一直看着她,只得走出屋子,去下一个屋子参观。但是我的手机已经拍下了她好几张照片。 接下来,酋长请我们吃饭。酋长是个光头肥胖的人,说蛮不错的英语,在古晋的外国公司当过雇员,最后还是回到了出生的部落创办了依班族文化村。长屋饭堂里面挂满了依班族的武器和衣饰,饭堂门口有一大块化石一样的树根,样子很古怪,酋长说他有一次做梦的时候梦到了这件东西,醒来时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在后边那条河里游泳时在水底见过它,后来就派人在那河底打捞,真的找到了。 酋长说的事情又是一个关于梦的故事。这让我再次想着SONG的问题。吃饭时,我把自己的困惑告诉了导游,问他去过SONG没有?导游说自己知道这个地方,没去过。那里不通公路,只有坐船。我说SONG这个地方地图上并不存在,只是一片森林。他说那不会的,他知道SONG这个地方出木头,但不会只是森林。他虽然没有去过,但是知道那个地方的确是存在的,而且还住着人的。他这么一说,我觉得很有可能,但为什么从谷歌地图上看不见它的实景图呢?导游解释说,可能是SONG这个地方太小太偏僻,谷歌地图还没给它拍上航照,所以看上去会只是一片森林。 终于在第二天,我的导游给我证据,证明了SONG的存在。他说自己在一本政府出版的杂志上,看到了一福SONG的航拍图。他没有带来杂志,但是拍了照片。于是,我看到了在高空上俯视SONG的情景。拉让江畔,一个有红色和蓝色屋顶的房子的城镇,像是个旅游点,看起来有点艳丽。而在它的远处,只见是一派绵延伸展无边无际的莽莽森林,覆盖着整个北婆罗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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