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著名表演艺术家于是之诞辰九十周年,作家出版社出版了《于是之漫笔》和《于是之家书》两本新书。在于是之新书分享会暨诞辰九十周年纪念会上,童道明和濮存昕两位与于是之先生有着深厚情缘的戏剧人作为嘉宾,畅谈他们眼中的于是之。 于是之老师去世以后,我写了一篇文章,最后一句话是这么说的:“于是之停止呼吸的那一刻,就是他新的生命的开始。”作为演员的于是之已经谢幕了,但我们应该认识到,他同时也是一个作家。 作家出版社新出版的这两本书《于是之漫笔》和《于是之家书》中,我们可以看到,于是之的学历虽然不高,但他写的文章、他的家书,可以让人看到一个优秀的知识分子。他写人物,竟然可以写得像小说一样。他写“老郝叔”的一段,让人读了会掉眼泪。他常常希望演员能认真读书。 《于是之家书》中有个地方,我读了特别感慨。老于写信告诉妻子李曼宜工资涨了,他写道自己“太惭愧了!”:“当地的工人,他们工作多累多忙,但我们的工资已经比他们高了,怎么办呢?捐献出去。” 我有一次跟是之老师讨论:“表演艺术家跟演员,你更喜欢哪一个称号?”他说:“演员。”所以他出的那本书叫做《演员于是之》。这不只是谦虚,而且里面有一种自豪,一个演员的自豪。为什么诗人觉得你称他诗人就可以了,可演员不搞成表演艺术家好像就不痛快?老于就觉得,演员这个职业本身,是值得自豪的。 是之老师要给一个剧本提意见,他一定要读两遍。我觉得读一遍完全可以提意见了,但是之老师为什么一定要读两遍呢?他说:“这是对作者的尊敬和尊重,人家辛辛苦苦写的剧本,怎么能读了一遍就给人提意见呢?而且一定要拿铅笔写意见,人家不同意的话可以擦掉。” 我是研究契诃夫的,俄罗斯人说契诃夫是19世纪作家中最善良的人,高尔基回忆录里讲契诃夫时,说过一句话:“你来到契诃夫身边,就会不由自主的希望自己成为更单纯、更真实,更是你自己的人。”我就想到了老于。于是之就是这样的人,你在他身边的时候,就觉得特别的好。人的魅力到这个地步是非常不容易的,而且可以说是非常非常难得的。所以我常常说,在中国我遇到的人里,最像契诃夫的就是于是之。讲到于是之,我想到的不是他是个演员,而是想到他是一个非常好的好人,非常的真挚。 一个人一生如果能够碰到这样一个有人格魅力的人,是多么的走运,他能使你总是潜移默化地学到一些他的东西,并想要为他做点什么事情。我是非常幸运的人,我遇到了是之老师。二十年的时间里,每个大年初三下午两点,我一定会出现在是之老师家里;后来他病了,已经不能交流了,我也去。记得有一次我进了门,李曼宜大姐对病床上的于是之说:“你来看,你来看,你的老朋友老童来了!”是之老师那时候还有点意识,但是已经讲不清了,后来就一点反应也没有了。但是我初三下午两点还一定会去那儿。那个时候老于一点意识也没有了,但是李大姐每天下午都要去照顾是之老师。有一次她跟我讲,说她过了84岁后,体力就不好了。我相信如果老于那时候头脑有意识的话,绝对会阻止李大姐每天去看他。 照顾于是之老师的两个看护太棒了,她们是两个村妇,陪着老于很长时间。有的时候我去医院,李曼宜大姐不在,这两个看护会把我像老于的亲人一样送到医院外头。老于去世后,这两个看护哭得最厉害。老于的人格魅力,让这两个村妇觉得她们照料老于,是一种缘分,是一种幸运。 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是之老师约我聊天,经常在紫竹院公园。有一次我们聊到了中午,于是之老师说:“走,到我家吃涮羊肉!”我们就往他家里去。经过紫竹桥时,他在桥上站住了,指着桥下南侧的一棵大槐树,说:“你看,这棵大槐树有两三百年的树龄了,可以想象一下,当年拉煤的工人,从门头沟往北京城送煤,他们到了这棵树下,一定会歇歇脚的。”说完,还默默面对大树站了一会儿。我想不到他会说这样的话,他在我心目中也变得更加和蔼可亲了。 后来他还不断地讲起这棵树。1994年5月7日,他对我说:“我们来一次正式的戏剧对话吧!”因为他那时已经感觉到思维可能要出毛病了,但是当时他还清醒。他又说到那棵树,他说:“离我家不远有一棵两三百年的老槐树,现在好了,我也有工夫了,我每天都要去看它,一天不去,好像就丢了老朋友似的。”我常常遐想,于是之与那棵老槐树相看两不厌的景象。现在,于是之走了,那棵大槐树一定很寂寞,因为再也没有人每天像看望一个朋友那样去看望它,亲近它了。 一直到如今,我想起于是之,便不能忘怀那棵于是之的树。(作者为著名戏剧家、翻译家、评论家)J0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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