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达娃 图 / 本刊记者 大食 “对于中国当代文学而言,1985年是重要的一年,文学忽然集中“爆炸”,各种观念、技巧和变革,都在这一年汹涌而来。对文艺怀有乡愁的人,会不断地回望这一年。但是,这一年的一位重要人物,甚至可以说最重要的人物,后来逐渐被淡忘,如今几乎消失在时代的潮流之外。他就是扎西达娃,中国魔幻现实主义小说代表人物,西藏当代小说奠基人。 2017年7月,张杨电影《冈仁波齐》意外获得近一亿人民币票房,对于一部艺术电影来说,可谓奇迹。人们再次把目光集中到藏地和藏人,讨论他们的现实和精神世界。与《冈仁波齐》套拍的电影《皮绳上的魂》根据扎西达娃小说《西藏,系在皮绳结上的魂》和《去拉萨的路上》改编,扎西达娃本人担纲编剧。 扎西达娃安静地生活在远离尘嚣的地方。他已经很多年没跟媒体打过交道,这次在西藏接受本刊独家专访,是他接受过的时间最长的采访。我们希望在无数眼睛凝望西藏的此刻,以他作为向导,将藏地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打通,在一个既魔幻又现实的高地,看见有着独特世界观、不以物欲为最高原则的藏族民众,也看见我们自己。” 《皮绳上的魂》剧照 青稞 餐桌上的人在谈话的时候,仿佛有风吹过青稞地的声音,此起彼伏。这是拉萨一家饭店的餐厅。作家扎西达娃坐在正对餐厅入口的位置,他的旁边是导演张杨。周围的人大多穿着外套,扎西达娃穿短袖T恤,像是夏天来西藏度假的不知温差的游客。张杨戴宽檐帽,留长发,倒像是藏族人。扎西达娃面前放着的是红酒,张杨的是啤酒。张杨抽着烟,扎西达娃听他说话。他们在说一部构想中的电影,电影里会有大片的青稞,风从撒了抹茶粉一样的山上吹过来,青稞在风里摇摆……风忽然停下来,青稞停止了摇摆,因为有人拿着酒杯过来敬酒了。酒席上,扎西达娃和张扬,或者和别的人,很难有完整的谈话,他们被装着各种酒的酒杯打断。 两个小时前,电影《皮绳上的魂》在拉萨点映。参与其中的人士在拉萨这间宽敞的餐厅里吃晚饭。作为电影的原作者和编剧,扎西达娃并不喜欢抛头露面,许多演员都是第一次见到他。包括在电影里演作家的藏族演员扎西敦珠。电影里的作家可视为扎西达娃的化身。扎西顿珠上来和扎西达娃合影,让人感觉有些魔幻——一个虚构的形象从作品里走出来,找到了现实中的真身。喝了点酒,这种感觉尤其强烈。演员们坐在周围,你仿佛坐在电影中。到底哪个是虚构的呢?我们以为的现实世界,是不是出自我们的虚构?这是扎西达娃所探讨的文学和现实的关系——一个魔幻现实主义的世界。 西藏也许和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接近。拉美是热带丛林,一种炎热、潮湿的气息,西藏给人的感觉是干燥、寒冷、空旷、寂静,好像空气中遍布着各种生灵。西藏还有难得的条件——缺氧。一个人在缺氧的状态下,更容易产生超现实的想象。 扎西达娃坐在那里,话不多,脸上的表情细微地起伏,但对前来说话的人都不乏恰当的热情。喉咙里的淋巴有小问题,正在治疗,这倒让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三十多岁,而他已经58岁。 一个星期之前,扎西达娃从外地回到拉萨。如今,扎西达娃的许多时间在开会。小时候,他看到自己的父亲经常去开会,有时他跟着父亲一起去,他不知道为什么总有那么多开不完的会。现在他大概明白了。他35岁的时候就当上西藏自治区作家协会主席,现在是西藏自治区文联主席。席间,许多人叫他主席。 主席留着长头发——他十几岁时就是这样的造型。直到现在,他去政府部门开会的时候,还会被拦住检查证件,因为他看上去不像是来开会的人。 张杨和扎西达娃去餐厅的每张桌子敬酒,转了一圈,又回到原来的桌子上。他们又说起青稞,青稞刚开始摇摆,一会儿又停下来。一位做直升机业务的老板过来敬酒,这次,仿佛响起了螺旋桨的轰鸣声。 未来佛 “虽然还是宁静的山区,但这里的人们正悄悄享受着现代化的生活。这里有座小型民航站,每星期有五班直升机定期开往城里……”在位于西藏文联4楼的主席办公室里,扎西达娃打开书,指着自己小说里的这一段问我,“你读这一段有什么感受?”我一时语塞。扎西达娃继续说,“这一段写的其实是未来的事情。你再看看这句就更明白了。”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桑杰达普活佛快要死了,他是扎妥寺的第二十三位转世活佛。”扎西达娃提醒我,藏地到现在也才十几世活佛。 扎西达娃所指的文字来自他1985年发表的小说——《西藏,系在皮绳结上的魂》。他在小说里虚构了一个叫帕布乃冈山区的地方。那里有直升机作为交通工具,地面卫星接收站可以播放5个频道的节目。这是1985年想象的未来。“现在电视频道几百个,比那时想象的多多了。”在小说里,过去、现在和未来是同时出现的,过去也是现在,现在也是未来。 酒席上,当那位做直升机生意的老板拿着酒杯过来,话语像螺旋桨刮起的风声掠过青稞地的时候,你更觉得,未来真的就在眼前了。 在藏地,未来是生活中的一部分。 此前几天,我去了一趟日喀则,那是扎西达娃小时候生活的地方。在扎什伦布寺,我看到了空荡荡的展佛台。一个多月前,这里有连续三天的展佛节,展出了现在佛、过去佛和未来佛。 藏传佛教里,当一千零八尊佛降临人间,这个世界上的人才能真正摆脱苦难。一千零八尊佛都是有名字的。释迦牟尼是第四尊佛。第四尊佛两千多年前圆寂,一亿几千万年后,第五尊佛强巴佛将会降临。第四尊到第五尊之间就是一亿几千万年,但藏族人每天都在乐观地祈祷未来佛的到来。“这就是藏族人的时空观。”扎西达娃说。 几乎等同于无限。藏族人在无限里享受他们的快乐,每过一个节,他们都觉得离佛又近了一步。藏族人的时空观对扎西达娃的写作有影响,他很自然地在写作中跨越时空。 在扎什伦布寺,我跟着那些拿着一大桶酥油去一个个殿堂拜佛的人,走了一圈。走出扎什伦布寺,我有点累,坐在寺庙前的广场上休息。 天边飘来大片乌云,扎什伦布寺前的广场下起雨来。外地游客到一旁躲雨,藏族人大多没动。他们带着保温壶装的甜茶,盘腿坐在地上,笑着聊天,仿佛雨滴跟空气一样无碍。 扎西达娃跟我说过一个有趣的例子——假如你身处的屋子漏雨了,西方人会爬上去,用智慧和力量修房顶,汉族人会躲在没雨的地方,藏族人呢,对下雨没感觉,无所谓。“这就是文化的区别。”扎西达娃说,“藏族人觉得这是自然的,来了也不躲,很从容,对生命和死亡也这样,就像下了一场雨,来了就来了。” 这让我想起《西藏生死书》里所说,“死亡既不会令人沮丧,也不会令人兴奋,它只是生命的现实。” 日喀则 在许多外来者眼里,西藏看上去像是封闭的,亘古不变的,但好像又不是这样。走出扎什伦布寺广场,我在附近的一家藏餐馆吃晚饭。饭馆里挂着几位班禅的头像,旁边的电视里播放着各种流行歌曲。 我旁边一桌的两个年轻人吃着糌粑,用高脚杯喝百威啤酒和可口可乐。再远处的一桌,一位喇嘛在喝百事可乐。 我要了一磅甜茶。对,是一磅。这是英国人的计量单位。因为甜茶其实是经由印度传来的英式奶茶。我想,藏族人在喝这方面似乎很容易接受外来的东西。 “在某些事情上,藏民族心态是比较开放的。”扎西达娃说,“对我来说,我不抗拒什么东西,没什么不能接受的。”年轻的时候,扎西达娃说他喜欢听爵士乐,现在喜欢听《二泉映月》。 扎西达娃童年和妹妹在西藏日喀则 扎西达娃去拉萨八廓街附近的餐馆见张杨的时候,路过一家“汉堡王”。他很惊讶拉萨开了这么一家店,“我非常喜欢吃汉堡王,他们的汉堡太好吃了。” 晚上,我和扎西达娃,还有他的朋友,一起坐车回去的时候,经过布达拉宫。夜幕下的布达拉宫,显得更加不真实,仿佛一座发光的宫殿悬浮在天空中。 当年,后藏人听说拉萨扩建了布达拉宫,规模非凡,便决心要仿造一座规模不相上下的城堡。身负重任的工匠,苦于无法得到设计图纸,整日遥望布达拉宫,忽然心生一计,到集市上买了个萝卜,照着眼前的布达拉宫,雕刻出一个模型,然后揣着萝卜回到日喀则,交了差。建筑工匠们按照这个萝卜模型,在宗山上建起了桑珠孜宗堡。可是,看来看去,跟布达拉宫比,气派还是不够。追究下来才发现,萝卜经过路途奔波,失掉水分,缩小变形,根据这么一个干瘪萝卜建大寺,很难相符。西藏人都称日喀则的桑珠孜宗城堡为“小布达拉宫”。 还有另一种说法。五世达赖重修布达拉宫时,反而拿这个小布达拉宫作样板。到了2004年,上海同济大学的工程师为完成重修小布达拉宫的计划,参考的也是布达拉宫。小布达拉宫打算建成日喀则博物馆,至今仍未竣工。我问门口的看门人,他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开放。 小布达拉宫大门紧闭,只有几个游人在旁边的山上拍照。山上差不多能看到整个日喀则。 扎西达娃童年的许多时光是在日喀则度过的。他父亲曾是日喀则专署专员。扎西达娃和妹妹坐在父亲的华沙牌小轿车里,去扎什伦布寺附近的班禅新宫官邸参观。在扎西达娃的记忆里,父亲经常去那里开会,直到深夜才回家。 班禅新宫官邸最让扎西达娃欢喜的是,“这里面的花园,无论什么时候,都受到专职园艺工精心的照料。花园里有葡萄架,形状各异的花坛,和一盆盆的花卉。周围是松柏和古老的柳树。这里超凡脱俗,是一个世外桃源。除了当地的党政军要员来这里开会和休息,从不对外人开放。” “文革”来到日喀则。人们扛着工具,爬上小布达拉宫,开始拆城堡。 扎西达娃在大人的谈论中听见——又有谁在拆城堡的时候被砸死了或摔死了,又有谁家的房子被石块砸塌了。“大概过了三天,宗山上再没听见石块的轰响声,一切重归寂静。我站在家门口朝前方望去,城堡已面目全非,墙体上的宫殿已经不存在了,只剩废墟。” 日喀则是个土黄色的城镇——这是扎西达娃童年时的印象,直到现在。 在日喀则度过的时光里,一个小图书室是他喜欢的。他和家里人会从图书室带回来很多书。他母亲喜欢看小说,他就跟着看,那时候的书还是繁体竖排本,他是连蒙带猜地阅读。 扎西达娃第一次到北京 那时能看到的文字,除了报纸,差不多就是《毛主席语录》和《毛泽东选集》了。小孩子的求知欲又是最强的,然而到处都没有少儿读物。让扎西达娃意外的是,他在这个小图书室里发现了儒勒·凡尔纳的《格兰特船长的儿女》。“他们的父亲在一个岛上遇险,两个孩子想找父亲,被野人抓了,各种各样神奇的东西,特别有吸引力。”他在阅读中发现,这跟他生活的那个时代完全是两回事。这为他打开了一扇世界的大门。 日喀则是西藏第二大城市,当时没那么现代化,但是它有一个特色——历史上,此地是通往印度的必经之路。有很多印度、尼泊尔商人在日喀则开店,商店里有一些颇有异国情调的东西。“我当时看着店里的尼泊尔人、印度人,会产生神秘的感觉。” 随着父亲在“文革”中被打倒和下放,扎西达娃在日喀则的平静生活结束了。 大院 扎西达娃打开他的苹果手机,给我看了他父亲的一个委任状。内容很简单,上面写着“任命扎西为西藏自治区林芝专员公署专员”,署名是“总理周恩来”,日期是“1962年10月20日”。这一职务相当于现在的林芝市长。 林芝是扎西达娃更小的时候待过的地方。他对小时候的林芝存有一些印象,但已不多。“藏族人很奇怪,林芝海拔那么低,气候那么好,以前却没有人居住。住在那里的是一些更小的刀耕火种的丛林民族,比如门巴族、珞巴族,他们获取食物的方式比较原始,生活像猎人一样。那里人口很少。”扎西达娃说。 现在的林芝市中心,基本上是一个新城,和许多小城市的外观并无多少区别。扎西达娃还记得,在山坡上,有一个机关幼儿园,他曾在那里就读。 荒芜——这是林芝给扎西达娃留下的印象。那时,可能就那么几座建在山上的地委专署的房子。办公楼是石头砌的,上面盖着铁皮。有礼堂——扎西达娃的印象中,他去看过电影,礼堂也是石头砌起来的,有能坐几百人的长条椅。再就是一些干部宿舍,都是土坯房。 几个地方的党政机关大院是扎西达娃回忆中的重要场所。父亲后来成为拉萨市委书记,他在市委大院住了很多年。 几天前,扎西达娃的车载着我们,想进入他当年生活过很多年的拉萨市委大院,让我们看看他生活过的地方。车上的通行证过期了,警卫没让进。车子掉头离开。扎西指着前方说,以前这里有藏族贵族的别墅,现在没了。眼前是热闹的街市。更远处是空荡荡的刚建好的商铺,几乎没人。如同全国各地的大城市,拉萨也在不断地向城市周边扩展。 小时候,扎西达娃觉得自己和几个弟妹像父母手中的几只皮箱,当他们“因革命工作需要”调往一个地区上任时,小孩就会被轮流寄放于母亲在重庆的亲戚家。等他们的工作和生活安定下来,再把孩子接回西藏。 60年代初,扎西达娃第一次跟着母亲坐飞机进藏——他坐在苏制伊尔-18型客机里,5个年轻的空中女服务员(那时还没有“空姐”这个词)握着红宝书,在狭窄的机舱过道里跳起舞来。女服务员穿着空军制服,黄上衣,蓝裤子,黄军帽。每个乘客会获得一盒五支装的中华牌香烟。“那时在飞机上是可以抽烟的。” 在林芝,扎西达娃印象最深的是家里的一个保姆。保姆当过尼姑,后来还俗了。“她对着我当时还是婴儿的最小的弟弟磕头,说他是活佛。”天黑后,年幼的扎西达娃在半山腰的专署大院,看着远处汽车灯光晃来晃去,保姆跟他说,你爸还在远方。 “年幼时的记忆一定会对自己将来的文学创作有影响的,”扎西达娃说,“很多文学的灵感都是从这些记忆里变异而来。” 电影 在八廓街旁的一个露天平台上,扎西达娃和大家聊起了电影《皮绳上的魂》。张杨那天晚上来到拉萨,将许多朋友聚集于此。 第二天是电影在拉萨的点映。只有拉萨是两天,接下来,张杨和他的团队一天换一个地方,很多场路演。 “很多活佛要来看电影,问我要票。”嘉措说。嘉措是本地有名的文化人,非常热心,负责组织第二天的观影。他边说电影票的事情,边拿起酒杯,“扎西德勒。” 八廓街是拉萨著名的转经道和商业中心 图 / 本刊记者 大食 路伟和成功分别是出品人和制片人,他们说起《冈仁波齐》快一个亿的票房,分析其中的原因。《皮绳上的魂》上映前,两部电影的投资已经收回,他们显得轻松而愉快。 “明天电影结束后,11个人上去讲话,你们四个人加七个演员。”嘉措说。 扎西达娃表示不太想上台说话。“这是你的小说,你必须得上啊。”张杨说。 张杨说起和扎西达娃合作的缘由。二毛是张杨的藏族朋友,张杨说想拍关于西藏的片子,二毛说你应该看看扎西达娃的小说。张杨回北京后,赶紧买了两本扎西达娃的小说,然后与扎西达娃见面。张杨觉得《皮绳上的魂》结构独特,但要拍成电影还缺点东西。他看到《去拉萨的路上》是一个复仇故事,有戏剧性,就想把二者合在一起。两人就在这两篇小说的基础上聊。这是2006年的事情了。 大昭寺外朝拜的小孩 图 / 本刊记者 大食 就在我和扎西达娃聊天的时候,我们的副主编杨子给我发来一条短信,说他和新疆画家张永和90年代初曾经把《去拉萨的路上》改编成连环画。可见扎西达娃当时的影响力。他的小说吸引了许多读者。 电影里,“去拉萨的路上”变成“去掌纹地的路上”,在这条路上,张杨和扎西达娃商量,加了一场藏戏。 新加的那场藏戏讨论了很长时间,这其中包括一个孩子的出生和一个长者的死亡。有点像《冈仁波齐》,生死一直是如影随形的问题。 对扎西达娃来说,写一场藏戏不在话下,可以说轻车熟路——他曾经是藏剧团的员工,那是他的第一份正式工作。 新世界 十几岁到藏剧团的时候,扎西达娃做的是美工。美术曾经是他的理想,但不是第一理想,他的第一理想是音乐。 《向往神鹰》是旅游手册《孤独星球》推荐的一首了解西藏的歌。飞机将要降落贡嘎机场时,我的脑袋里冒出了这首歌的歌词。小时候,即使是南方小镇的街头,这首歌都在循环播放。你如果在网上找到那个著名的MV,就能看到扎西达娃的名字,他是这首歌的词作者。 音乐曾经是扎西达娃的第一理想。他小时候就知道自己有音乐天赋。在林芝看国产电影,《铁道游击队》里的那些歌,他听一遍就能用简谱记下来。“几乎是一种天生的本能。”扎西达娃很自信。 “文革”时候的八个样板戏,所有的曲谱,都是听着就能背下来。他从小学小提琴,已经练到帕格尼尼,属于专业初级。 画画的兴趣来自父亲,父亲也喜欢画画。 扎西达娃第一次在昆明参加文学笔会 扎西达娃的父亲是藏族最早的干部。40年代,国民党在南京办了一个边疆学院,相当于今天的中央民族学院,专门用来培养少数民族干部,他的父亲在那里上学。 就在这时,父亲参加了进步组织,随后去了燕京大学,学设计。因为会两种语言,又是大学生,跟着解放军18军进了西藏。 父亲一直喜欢画画,扎西达娃受到熏染,画画的成绩在学校一直很突出。当时,他所在的学校想培养几个美术教师,请了一些美术老师来做培训。 扎西达娃学了不到一年,赶上藏剧团招生,他被录用为美工。在剧团,美工主要负责舞台背景设计和美术设计,画一些蓝天、云彩之类的背景。 但没过多久,扎西开始用文字描述西藏。他被藏剧团送到北京去学编剧,那是他第一次到北京,北京的活力像当年吸引他父亲一样吸引了他。 那是1979年,“文革”结束后,北京许多新的社团涌现出来,各种诗刊、画展,都非常前卫。“除了上课,我还经常跑到外面跟各种民间刊物接触。那时候有很多油印刊物,可能是解放后第一次有这样的繁荣。没电话,只能亲自上门去找,喜欢哪个刊物,就去找他们主编,哪个胡同多少号,照着去找。” 岁月 扎西达娃从北京回到拉萨,很快,又多次去了北京和全国其他地方。他开始写小说,而且,非常顺利,通过小说,很多人认识了他。 1981年,扎西达娃在《萌芽》上发表了《归途小夜曲》。此前,这篇小说被别的杂志退过稿,差点被当“毒草”批判。“里面的主人公又戴墨镜,又穿喇叭裤,又跟小姑娘亲热,像个二流子,有人看不惯。但后来在《萌芽》获了奖。其实那个‘拨乱反正’的年代就是这样,不只文学是这样,其他领域也差不多。”扎西达娃提起往事,记忆犹新。 去《萌芽》领奖的时候,他认识了从广西去领奖的梅帅元。很多年后,梅帅元到拉萨制作大型实景演出剧《文成公主》时,找扎西达娃参与编剧。 夜色已深,在八廓街旁的这个露天平台上,能远远地看到《文成公主》的演出场景,灯光将作为背景的山体照得很亮。 大家在喝红酒,张杨说,“我跟老扎(扎西达娃)说,我们还得接着弄,他有一个小说我特别喜欢。”张杨说的是《西藏,隐秘岁月》。这部小说写了西藏108年间的历史,制作这样一部电影肯定不容易。 张杨说到这儿,一位西藏摄影师刚刚来到这个场子,看到张杨,大声说,“张杨,那时候你拍《洗澡》差点死掉啊。” 张杨90年代电影《洗澡》里边,有藏族人步行到湖里洗澡的画面。在西藏拍这个画面的时候,张杨出现严重的高原反应,幸好被路过的车子送到海拔低的地方,才缓过来。 张杨有西藏情结,他一步步把与西藏有关的电影做了出来。大家喝着酒,又聊起《皮绳上的魂》,说这是“十年磨一片”。 旁边就是八廓街,能看到围着大昭寺转经的人,扎西达娃说,“到冬天,大家农忙都结束了,才会有更多的人出来磕长头,转经。” 《皮绳上的魂》导演张杨给演员讲戏 扎西达娃熟悉西藏农民的生活。 《西藏,隐秘岁月》通过一个小山村,把一个民族一百多年的历史展现出来。“毕竟是一百多年的时代背景,一般会放在最风口浪尖的境地,通过某一个家族或成员来表现。” 这部小说里虚构的村庄大致有现实的原型。西藏山南隆子县列麦公社,是当年扎西达娃70年代下乡劳动的地方。那时他在剧团,经常下乡演出、深入生活,在那里待了一段时间。 列麦公社是西藏农业学大寨的一面旗帜,当时的书记是自治区常委,省级干部。“因为是一面旗帜,所以你就能知道他有多拼命,战天斗地,改变山川面貌,在四千八百多米高的地方种出青稞。”扎西达娃每天和他们一起干活,“作品里有那个公社的影子,但很难说具体是哪一个人的原型,很多是综合的。” 1976年9月的一天,在列麦公社,扎西达娃正在田间割青稞,公社书记来了。“公社书记是农奴的孩子,做了一辈子书记,一直与时俱进,政治觉悟非常高。” 那天,公社书记站在田间地头,给扎西达娃印象特别深。书记大叫一声:“毛主席去世了。”大家一听,全懵了,然后,哭成一片。 接下来,大家排着队站在公社广场上,戴着白花,挂着毛主席像。因为太热,有人中暑倒下了。没过多久,打倒“四人帮”,大家打着火把,敲锣打鼓,在山里游行。 往昔 拉萨点映结束的晚餐上,扎西达娃因为有事,没等晚餐结束,先回去了。 我跟着他的朋友们,还有导演张杨,来到一个酒吧。这家酒吧出过两个名人,大冰和赵雷。郑义在酒吧里等张杨。郑义以骑摩托车环游美国和到藏北拍纪录片闻名。他们坐在那里,喝一种美国进口的烈性啤酒,聊起许多往事。彬子是酒吧歌手,唱了许多歌,包括何勇的《钟鼓楼》。张杨说,“那首MV就是我拍的。” 这些歌仿佛过去很久了,扎西达娃的那些作品,也仿佛过去很久了。他在80年代成名。特别是1985年,被认为是中国当代文学“爆炸”的一年。北师大教授张清华认为那一年最重要的小说家是扎西达娃,“扎西达娃出现在历史的拐弯处,一些重要的变革显见得是从他开始的,他是1985年最优秀的作家。因而也就是当代小说艺术转折时期最重要和最富贡献的作家。尽管他差不多‘封笔’多年,但我们在回溯当代小说及其美学演变的历史时,还是要为他公正地记上这重要的一笔。” 酒吧里,大家大声唱了许多80年代的歌,夜晚变得有力量。整个80年代,好像就是在这样充满力量的激情中度过的。 嘉措说,“那时候大家都没什么钱,但喜欢聚在一起吃饭、聊文学,有人主讲,有人做饭,有人洗碗。那是文艺青年的美好时代。” 那也是西藏文学闪耀的时刻。 扎西达娃在八廓街 80年代,扎西达娃一天到晚泡在八廓街,他工作的剧团就在八廓街旁。有时他就住在八廓街。“我有个朋友是八廓街警察,晚上我会跟着他巡逻,什么都玩。”扎西达娃的许多小说里都有八廓街。 1967年,男孩扎西达娃第一次到拉萨。到现在,正好过去50年。 扎西达娃现在的生活差不多是苦行僧式的。在办公室坐坐班,然后待在家里上网、看电影、读书。他养了两只猫,有时出去散散步。不喜欢应酬。有几个朋友,偶尔打打电话,喝喝茶。 我们提出到八廓街拍几张照片,他没答应。“那是我80年代的生活场景,现在已经离我很远了。” 《皮绳上的魂》上映的头一天晚上,在八廓街口,张杨在打车,扎西达娃挥手向他告别。后边就是八廓街广场,他仿佛也是在向过去的年月告别。 我想起扎西达娃《逛新城》中的几段文字—— 你情不自禁地回首那个遥远的拉萨,仿佛看见一个乡村的老人,喝着微酸的青稞酒,眼圈发红,捧着满是皱纹的干枯的脸,向他的儿孙讲述着他心目中的昔日圣地拉萨。繁华的市场、香烟缭绕的大昭寺、夏日林卡的逍遥在他心中已成为永远无法抹去的遥远的回忆。他在半醉中情不自禁用苍老沙哑的嗓子唱起他最喜爱的一首歌: “拉萨八廓街上,窗户比门还多。窗户里的姑娘,骨头比肉还软。” 这魔法一般变幻的富有感染力的声调,梦一样深深攫住坐在他身边的儿孙们,他们昂起沉重的头颅,半张着嘴,身体失重似地被带进飘渺悠远的年代里…… 图 / 本刊记者 大食 朝圣者是不创造世俗价值的——对话扎西达娃 藏地密码 人物周刊:在藏地生活和在别的地方生活,有什么不同? 扎西达娃:西藏的确有很多神迹的东西,不仅仅是传说,很多都让人不可思议。除了传说、宗教,还有高原严酷的大自然和奇异的事情。在西藏,很多事情都被当作是自然的事情。这里的人相信世界有多个,不只是一个现实世界。我们看一棵树,可以摘它,可以折它,但藏族相信万物都是有生命的,要小心对待它。 我爱人是汉族人,有一次,她跟我说了同一天里发生的两件事。在成都,她住在武侯祠公园附近,经常去那里散步。有一天,她在公园里看到一个藏族小伙,蹲在那里念经,拿个小棍在地上挑。她很好奇,走过去看。发现地上有一条蚯蚓,藏族小伙一边念经一边把它挑到草丛里,他怕别人踩到它。同样是那一天,我爱人在公园里还看到一只青蛙跳到路上,几个汉族妇女看到了,大喊,赶紧把它抓住,拿回去吃了。我太太听到了,赶紧把青蛙赶到草丛里。这是很鲜明的对比,藏族对待生命的态度是不太一样的。 人物周刊:你认为藏族某些对待世界的态度,是怎么形成的? 扎西达娃:前些年,有个机构列出了几十个值得一去的地方,提到西藏,他们的理由不是宗教的,也不是文化的,而是说,这里是会让人的生理产生痛苦的地方。 因为这里会产生高原反应,即使你住最好的酒店,该头疼还是会头疼。这个地理位置让人的生理产生了变化。在我看来,藏族人一切的创造,很大程度上都和高原反应有相当大的关系。 我们经常会说这里条件艰苦、高寒、物质匮乏,但很少有人谈到缺氧给人的头脑、视觉、思维方式带来了什么。一个人在缺氧状态下,思维是和正常状态下不一样的,缺氧缺到一定程度,是会出现幻觉的。 很多从外地到西藏的人说“西藏有毒”“灵魂的震撼”,其实就是他们在缺氧状态下的一种“嗨”。藏民族的很多文化艺术,都是在这种很“嗨”的状态下创作出来的,我们叫神明鬼怪的艺术。 汉族的史书,规矩又严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虽然很概括,但是都力求准确。藏族写历史,天上会掉下来一个国王,莲花生大师一路降魔,藏族的历史就是神明鬼怪的历史,但对他们来说,这不是神明鬼怪,而是真实的。 我一半受汉族文化和西方文学的影响,同时我是个藏族人,生活在西藏,我能理解藏族人的思维方式。比如,我们开着车去草原,到了草原上是没有路的,都是车辙。我们要去一个村庄,找一个向导带路,没有路标和方向,地图上不显示。你问牧民,牧民就跟你说,这个山是格萨尔王的卫士一条大腿砍下来立在这里的,那里又是和哪个神话人物有关的,都是神话中的东西。对他来说,就靠这些在草原上荒无人烟的地方放牧生存,几十公里没有一个人,没有音乐、没有收音机、没有文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阳光下看着羊,如果这些东西不是有生命的东西,他肯定会疯掉的。他会把它们看成是活灵活现的,他就与它们对话。只有这样,这个民族才能生存下来。藏族在这么高这么荒无人烟的地方,如果自然在他们眼里是没有神性的,这个民族根本就待不下去。 扎西达娃和妻子 人物周刊:电影《冈仁波齐》公映后,引发大家对于藏地和藏人的讨论。有人觉得磕长头、转山愚昧,有人觉得这里的人保持了很好的精神世界。你是怎么看的? 扎西达娃:在一个高度发达的现代国家里,是不会出现这些现象的。人们为什么对这个感兴趣,你让他们自己走一遍,一天都走不下来。人们从这里面发现了信仰的力量,一方面看起来愚昧,一方面又具有强大的精神力量。 其实每个人都有信仰,不过现代人很多的信仰是现实的世俗的——功名、成就、金钱、物质。藏族人的追求和这些是没关系的,它不实用,但它又很强大,可以超越世俗的欲望。这种信仰里有一种其他地方少有的力量,让人不由自主对它另眼相看。 我们再去探讨这种信仰的方式,只能说,我们是能远观但是做不到的,不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学到什么。如果说,让我抛弃一切世俗的功名,让我去磕长头,我是做不到的。这并不创造价值,不能提供文明和高科技。但如果没有了这些,西藏就什么也不是了。我觉得,最好的方式是信仰和朝圣在心中,而不在身体。 作为一个公民,我们起码应该有公民价值,自己除了能谋生,还要能为他人服务。朝圣的人是不创造世俗价值的,如果都有信仰,却不创造世俗价值,那也很可悲。 我们其实是可以成为圣洁者的,但是不一定要使用这种方式。我们活着不是为了证明自己是个圣洁者。不证明就好了,证明的话就很痛苦。如果费尽心思表明自己是圣洁者,就很尴尬、麻烦又痛苦。那样的话,你本身就不是个圣洁者了。 《冈仁波齐》是在用一种极致的方式,让世界上的人看到还有这样的人。告诉我们,他们强大的内心信仰不会被世俗的东西动摇。 人物周刊:你有宗教信仰吗,还是一个理性主义者? 扎西达娃:我给自己的定义是有神论者,一个神秘主义者或者不可知论者,但不是皈依于哪一个宗教。我相信有超越人类意志的力量,说他是神也好,上帝也好,都可以。人一旦皈依哪个教派,就要开始在礼节、仪轨上限制自己。这其实是对自己力量的不能完全倚仗,需要借助集体的力量,感受到彼此鼓励。 人物周刊:你的藏族名字“扎西达娃”是什么意思? 扎西达娃:我的名字比较中性。藏族的名字分三种:一种是非常男性的,比如顿珠、多吉;一种是比较女性的,比如卓玛、央金;还有就是比较中性的,男女都可以用的。“达娃”有两个意思,一个是“星期二”的意思,可能我是藏历星期二出生的,还有就是“月亮”的意思。“扎西”是吉祥的意思,“扎西达娃”就是“吉祥的月亮”的意思。我刚开始发表作品的时候,被人以为是个藏族女作家。 80年代的西藏文学 人物周刊:你接触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比较早,上世纪80年代初就已经写出这种风格的作品了,比许多中国作家都领先。 扎西达娃:“文革”结束之后,文学开放是全方位的。有18、19世纪文学的再版,有的作家50年代看过这些作品,但我们这代人没有。美国二战后的黑色幽默、后现代主义,法国的新小说,这都是60年代后出现的,是新来的。全世界的文学都来了,日本文学、拉美文学、东欧文学等等,就看自己喜欢什么了。西藏的这批作家,眼界更宽一些。 中国每个省份都能找出昔日的文学大师,比如湖南有沈从文,浙江有鲁迅,北京有老舍,但西藏没有大师,西藏除了几百年前出了两部诗体古典小说外,不算有真正意义上的小说。在西藏,现代小说是空白。我给自己的定位是西藏现代主义文学奠基人,既不是丰碑,也不是其他什么。 人物周刊:在你们这批西藏作家之后,大家好像也想不起后来的作家了。 扎西达娃:其实全中国都这样,哪有超过80年代的呢?虽然现在奖金几十万上百万,但最好的作家还是当年那一批,最好的作品也是那个时候的。 拉萨文人合影,扎西达娃 (前排左一) 的背后是马原 人物周刊:看你的小说,有时候很难感觉到其中的主题。 扎西达娃:我有几篇小说属于写完后自己没看懂的,当时不明白为什么没看懂,是不是出问题了?直到有一天,我看卡夫卡传记,他说写完《乡村医生》后,他自己都没看懂在写什么东西。其实,当作者把作品写完后,自己也就变成了一个读者,并不比读者更了解自己的作品。好像人格分裂一样,写作时是一个人,写完后看的时候,是另一个人,作者写完之后就消失了,再读的时候和别人一样,也许一些评论家比我看得还懂。我的《自由人契米》是我自己很喜欢的小说,其实也是因为我自己也有些看不懂。没看懂不代表没乐趣,看懂了反而有时候会很枯燥,最重要的是一个愉悦的过程,而不是结果。 人物周刊:很多人表示你的作品中有类似蒙太奇的东西,都是一个个片段,有大量空白,你也不会去解释其中的逻辑。 扎西达娃:其实作家是自由的,与编剧是有区分的。编剧需要一些规则,让它层层推进。但小说不用,按照天赋来就好。 人物周刊:之前你说过,“怎么写”比“写什么”重要,一直是这样看吗? 扎西达娃:我现在还是认为“怎么写”比“写什么”更重要。其实什么都可以写,媒体发现的信息比你更多,写什么是一个没有意义的话题,谁都可以去写,但怎么写就不是人人都会写的了。比如电影《皮绳上的魂》,我写的时候很自信,至少在中国的电影史上没有这样的电影叙事。 人物周刊:1985年,除了《皮绳》,《西藏,隐秘岁月》同样广受好评,后面一部,更像一部长篇小说的格局。 扎西达娃:两篇都是同一年在《西藏文学》发表的,只隔几个月,一篇在第一期,一篇在第六期。其实当时想写的是三部曲,都是“西藏”开头的,都有“一百零八”这个数字在里面。《西藏,隐秘岁月》里其实写了一百零八年,这也是一个密码,其实我标注了时间,但别人看不出来是一百零八年。先写了一九一零年,然后断了,到一九二七年,然后是一九五三年,一九八五年。一九一零年到一九八五年,是没有一百零八年的,但写作是一种文字游戏,藏了一些密码在其中,真正的密码在一八七七年,这样到了一九八五年,就写了一百零八年了,如果只看书的大标题,是发现不了的。 人物周刊:为什么会以中篇的形式呈现,而不是长篇? 扎西达娃:因为当时没有写长篇的经验。当时写得很快,手写其实也就不到一个月。我觉得这一篇比《皮绳》要好。我不知道为什么《皮绳》有那么大影响,我自己也有些纳闷。作家认为最好的作品,可能会与社会认可冲突。 人物周刊:你喜欢自己的哪些小说? 扎西达娃:短篇是《风马之耀》和《自由人契米》。中篇比较喜欢《地脂》。 人物周刊:有评论者觉得,你的作品在80年代受到的重视不够,应该有更高的历史地位。 扎西达娃:坦率来说,文学地位,我其实是没争过的。我从小接受的是平民主义教育,人人生而平等。但这几年,我会觉得这个观点有些幼稚。说出来可能有点装,但骨子里是很随意的。有人说,你该得到的都得到了才说这话。但怎么说呢,一开始我就是有了就坦然接受,除了有些受之有愧外,不会觉得得到的太少,我已经被上帝很眷顾了。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我就很满足,无论写不写东西都很快乐。我作为在文坛上快要消失的人,你这次来采访我,我还有些忐忑不安。 人物周刊:现在和影视圈接触比较多? 扎西达娃:其实我也没在圈里工作过,就是导演来找我,我和导演合作剧本就好了,和其他人都没什么关系。所以,现在谁是一线导演和演员我也不清楚,不关心。我喜欢的是电影本身。 皮绳上的魂 人物周刊:《西藏,系在皮绳结上的魂》被认为是你最重要的小说,我都不知道自己现在念的这个名字对不对,有时候是“结”,有时候是“扣”,有时候“结”和“扣”都没有,有时候有“西藏”,有时候又没“西藏”,哪个是最标准的? 扎西达娃:很少有人把这篇小说的名字说全过的。最早的原小说名字叫《西藏,岁月系在皮绳结上的魂》,发表在《西藏文学》1985年第一期头条。等到《民族文学》转载的时候,“结”就变成了“扣”。再后来,有的就没了“西藏”。有些乱,很有意思,很少有小说连名字都可以有很多版本。张杨拍这个电影,为名字和我商量了好久,最后叫作《皮绳上的魂》,这个名字最简单了。 人物周刊:《西藏,岁月系在皮绳结上的魂》成了你文学创作的一个高峰,还记得当时构思、出炉的全过程吗? 扎西达娃:我自己觉得,在我所看过的小说里,没有这样写过的,是比较具有创新性的。我和我笔下的主人公成为一个故事,时间也出现倒流,出现几个时空。写的是未来、现在和过去。 由扎西达娃编剧、谢飞导演的电影《 益西卓玛》 获2000年第二十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编剧特别奖” 人物周刊:大家可能会想到《百年孤独》的开头,那个包含了“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句子。 扎西达娃:我记得不是很清楚是在创作之前还是创作之后看的《百年孤独》,没有太多的印象。有一个印象比较深的是一部美国电影《回到未来》,片名就很吸引人,未来怎么可以回到,为什么是回,太神奇了,而到底是回到过去还是未来说不清楚。另外一个受到的影响是现代画家埃舍尔,他的画把二维变成三维,一只手看不出来是左手还是右手,水的循环看不出哪里是头,哪里是尾。还有一本书——《熵:一种新的世界观》,大家谈论熵对世界的影响,还有罗马俱乐部的调查报告,对我产生影响的,不只是文学本身。 人物周刊:《西藏,系在皮绳结上的魂》的结尾,时间开始倒流,为何有这样的设计? 扎西达娃:佛珠是一百零八颗,转到一百零八颗之后,再数,又是第一颗。西藏的整个世界观就是个圆,不断在循环。一百零八颗珠子,代表走了一百零八天,这意味着,第一百零九天,又是从第一天开始。 人物周刊:在小说里,活佛念的是你还没发表的文字,这是想表现什么呢? 扎西达娃:想表达不知道这个故事是活佛讲给我的,还是活佛看了我的文字后知道的。后来有几篇小说也是这样的,不知道是作家自己写的,还是书中人物讲给作家听的。就像埃舍尔的画,看不出来是右手画左手,还是左手画右手。这也是我在文学探索中的一个乐趣。 人物周刊:《皮绳上的魂》是怎么从小说变成电影的? 扎西达娃:有一年,张杨通过朋友介绍找到我,那时候他还没看过小说。一开始,他就说他想拍一部电影,关于转山的电影,就是最近的《冈仁波齐》。当时他在云南大理,想拍雪山朝圣。我不知道作为电影剧本该怎么写。跟他聊了一次,发现方方面面不好推进。后来,他看中了我的小说《西藏,系在皮绳结上的魂》,他知道这小说在中国文学界有影响。那是2006年的事情。 其实,在1986年,某电影厂文学部主任和一个导演专程到西藏来找我。我当时不是很懂电影,他们把小说改成剧本后,我不是很满意。张杨找我之前,小马奔腾有人来找过我,他们当时刚创业,给的价钱很低,我本来也兴趣不大,也没谈成。 张杨找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改。后来聊着聊着,觉得《皮绳上的魂》和《去拉萨的路上》有一些共同点——人物都是在行走,一个女孩找不到方向,一个人被很多种元素追杀。可是,《皮绳》相当于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按理来说是不可改编的,如果要改,就只能改变元素,但去了元素,它就是一个十分普通的行走片。 我还是想在时空上做一个嫁接,有一天晚上,突然就通了,找到了一个点。在结构上,这个故事应该是中国唯一一部魔幻现实主义电影。它是比较特殊复杂的。在电影上,最简单和最复杂都是最难的。复杂的电影就很考验智商了。中国近些年的许多电影太弱智了,看五分钟就可以知道结局,看的就是中间的表演和细节。 画家余小冬离开西藏前画的 《干杯西藏》 人物周刊:《皮绳》的改编,特殊在哪里? 扎西达娃:电影在某种程度上是对小说的诠释,我为什么会写这本小说,电影里会讲出来。电影里的这个作家,童年有过一个经历,他害怕,逃避了。多少年以后,他写了这个小说。这是什么经历呢?一个女孩从山上掉了下来,她戴着天珠,因为走不了了,就要把它交给那个小孩,小孩却逃避了。小孩长大之后,变成了作家。后来,当他见到自己笔下人物的时候,天珠又到了他手中。这是一种宿命论,天命不可违背,该是你的任务是逃不掉的。在电影里,我解决了我对小说的诠释,而不是把一部小说变成一部商业片。你看完之后就会知道为什么叫大揭秘,不是故事的大揭秘而是人物关系的大揭秘。 人物周刊:包括《去拉萨的路上》,你的作品中有过几次对复仇主题的描写,如何在文化意义上去认识“复仇”? 扎西达娃:我个人是和平主义者。但康巴人是比较血性、单纯、爱憎分明的,一直到现在为止,康巴人这种爱恨情仇都是世代相传的。这是他们的价值观,不会觉得有什么不道德。这样的观念,代代相传,对人的生命和一家人的伤害是很大的。一辈子的使命就是拼尽一切为父报仇,很悲壮也很惨烈。很多民族的这种血性,慢慢地被法律或者文明淡化,但康巴人没有。你可以在甘孜看到,那里的人长得的确很高大,但是有的受教育程度不足,很多问题用武力解决,他们的魅力在于这里,悲哀也在这里。 文学的前途 人物周刊:你说过,文学不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而是另一种生活。 扎西达娃:在我看来,这另一种生活就是幻觉中的东西。 人物周刊:你好像有一部没有完成的长篇小说? 扎西达娃:对,当时随便起了一个名字叫《桅杆顶上的坠落者》,在《西藏文学》发了一个章节,看了有点意思。那个就是你以为是今天的拉萨,写着写着会变成30年前或者解放前的拉萨。两个时空不知不觉渐变,把过去、现在和未来放在一起。不知道从哪里变过来。我的很多小说都用了这种方式,比如说,前面写30年代的拉萨,出现贵族之类的人物,突然会发现到了今天拉萨的一个图书馆内,中间没有一个明确的停顿。可能是我受画家埃舍尔作品中渐变的过程的影响,在一个连续的叙述过程中,时空发生了转变。这是1994年写的篇章,后来一直没有完成。 林芝尼洋河 图 / 本刊记者 大食 人物周刊:你是觉得没意思,所以不写了? 扎西达娃:这里面的原因很多。其实你们应该叫我原作家扎西达娃,因为我现在不写小说了。 我觉得自己不可能写出80年代的那种作品,不是说没有那种能力或者天赋,而是环境不同了。我也很难做到像很多作家那样,白天上班,晚上用业余时间写作,我真的做不到。我的写作是一个完全放松、不受任何打扰的状态。如果说我知道明天下午有别的事情,哪怕给我24小时,我一个小时都没办法写,就像有一个枷锁。可能将来退休以后,我会继续写。 如今互联网上碎片化的东西太多,传统意义上的文学,别说别的作家,连我自己的东西,我都不会去读。或者说,这么多年来,我丧失了阅读的兴趣。这些年,我对电影产生了兴趣,就去淘片子,网上片子不多,我就去淘碟.我有两万多张碟,放了一屋子,现在很多都变成了白盘。我觉得这也是一种乐趣,从阅读文字到观赏影视作品,只要它能让你产生愉悦。不能说文学就一定是高的,影视就是低的,人的生命应该以自己的愉悦感受为主。 人物周刊:你曾经对来访的人说,不要问我读了什么书,应该说我阅读了什么,这里的阅读包括多媒体。 扎西达娃:现在阅读的门类很多,比如社会科学、自然科学都是很有意思的。为什么一定要是文学呢?而且我现在对文学对小说持悲观态度。文学现在成了少数人自娱自乐的东西了,不能对大众有什么影响了。过去的小说家是一个心灵的医生,起着类似牧师的作用,他还会提供现实中没有的生活场景,比如异乡的世界。当年只有作家才做得到。他乡、异国情调和命运能够引起共鸣,现在电视、旅游都可以提供。 但文字自身的魅力是文学的一种特权,它没有意义但是能打动心灵。就像美学,真正美好的东西是没有价值的,一朵花有什么价值?它不能吃不能喝不能用,它就是用来观赏的。比如音乐,它能干什么?又不能带来财富,不听歌也不会死,但是它很美好。美好的东西就是无用的。但我们现在都强调实用的,有价值的。而最高层次的唯美的东西,它是没有的。 现在社会问题交给社会学家,经济问题交给经济学家,政治问题让政治家去解决。人的灵魂在萎靡,跟高科技有关。我女儿写幻想小说,写我们的科技很发达,但是文明成就很低。我们经常说我们过去的一些美好的传统没有了,过去的礼仪也好文化也好,今天我们经常看到的是贪婪、讹诈、碰瓷,我们彼此之间不信任了。当我们都变成这样,文学这种最高端的东西我们就不配享受了,也就没有人享受了。我们每天看看心灵鸡汤就好了,拿那些东西出来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只有作家自己看,那不如作家自己在家里想想就好了。 扎西达娃( 中) 和北岛( 左)、马原在桂林 人物周刊:作家该怎么办呢? 扎西达娃:我觉得这是一个多元化社会,谁也不能代替谁,每个人只要在自己的位置上自得其乐就好。不要觉得自己很小众,或者说,小众了还希望票房高,票房高的也不要期望自己的内容有多深刻,有票房就够了。 人物周刊:有些人的痛苦源于想两者兼顾,既想有票房又想有深刻的内容。 扎西达娃:是,想获得纯文学奖,还想有很多读者,有很高稿酬,还想有个作协主席什么的当当。 2004年,扎西达娃在作家马原自编自导的作家电影 《死亡诗意》 中出演男主角 人物周刊:以后有什么打算,还会再写么? 扎西达娃:我打算退休以后,开始一种新的生活方式,不用上班了,每天生活自己安排。也可能开始回归阅读,读小说,主要是西方文学。可能会重读一些过去的经典小说。读的过程中可能会发现一些新的小说家。这些年我真的已经很少读小说了,但会关注一些旁门类的,比如文明的走向、互联网、人类简史、生命极限,还有一些党史之类的书吧。其实我对政治的兴趣,是想知道它究竟怎么回事,但不介入。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总第523期 本刊记者 卫毅 发自西藏 实习记者 刘芮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