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牧之每天都在忙碌地工作着: 忙碌于国务院立项的我国目前最大规模出版项目《中国大百科全书》(第三版),忙碌于我国首次系统地向世界推出的中外文对照版的中国文化典籍 《大中华文库》,也忙碌不辍于读书和写作…… 从古籍出版到百科全书,从传统文化继承到走向世界,从个人的成长经历到普遍的编辑修养……杨牧之言谈之中绕不开的,总是书。 耕耘出版五十载,他说:“最喜今生为书忙。”这七个字,道出了所有出版人的心声。 提出中国的标准和观点 不久前,一则“《中国大百科全书》将于明年推出网络版”的消息,引起了社会关注,也将执行总主编杨牧之推到了聚光灯下。 百科全书,一直以来都被誉为“没有围墙的大学”。上世纪70年代,我国著名出版家、翻译家姜椿芳提出,编辑一部属于中国自己的百科全书,填补中国缺少百科全书这类大型工具书的空白。从那时起,中国大百科全书事业真正起步。 1993年,经过2万余位专家学者15年共同努力的《中国大百科全书》第一版问世,成为我国出版史上规模最大的综合性百科全书,被誉为中国文化的丰碑。之后又经过14年的打磨、修订、重编,出版了第二版。 7年前,“中国大百科全书”事业的交接棒传到了新一届总编委会手中。面对全新的技术环境、国际格局和受众需求,第三版的编纂工作面临着诸多机遇和挑战。 解放周末:不久前,美联社、BBC、《新西兰先驱报》等许多境外媒体都报道了《中国大百科全书》即将推出网络版的消息,有的还称大百科的目标是“超越维基百科”。作为执行总主编,您怎么看? 杨牧之:这些报道充分肯定了编辑新一版《中国大百科全书》的价值和意义,我们很感谢,但有的把题目放在了“挑战维基百科”上,我认为不妥当。为什么呢?对于维基百科在网络技术上的成就我们是欣赏的。2011年,国务院办公厅同意编纂出版《中国大百科全书》第三版网络版时,我们就曾到维基百科总部调研、学习。毕竟在网络技术上他们有经验。但有一点应该弄清楚:我们是一部权威的、学术的、高端工具书《中国大百科全书》的网络版,而维基百科是另一个层面、另一种形式的网络工具。 解放周末:由纸质版向网版纸版互补形态转变,这是否意味着《中国大百科全书》的一次重大转折? 杨牧之:是的。当时关于《中国大百科全书》是否马上就要搞网络版,有热烈的讨论。一些同志主要是担心,以我们现有的条件和随之而来需要的管理维护水平来看,我们的准备还不够。 于是,我们展开了广泛的调研。当时的中科院院长路甬祥就明确说:“你们送来的百科全书第二版当然很好,可我到现在也没时间拆包认真读,也没地方放。遇到不清楚的问题我都是到网上去查。网上的东西虽然不一定准确,但它至少提供了一个线索。你们深入搞,搞一个权威准确的网络百科就好了!”不少专家学者都认为,现在就应尽快搞网络版,这就更加坚定了我们的信心。最后立项获得了国家的通过。 解放周末:网络版与纸质版的异同在哪儿? 杨牧之:相同的是权威性。目前,已有超过2万名权威专家、学者参与了词条的撰写和审读把关工作。前一阵的“矿冶卷”座谈会上,学科主编,中国工程院院士、著名的钢铁冶金专家徐匡迪先生做了总结。他说,这一卷6个分支学科的主编都是院士,还有800多位参与词条撰写的专家,全是正教授以上级别,这就保证了学术上的权威性。 另外一点,都注重创新,尤其是网络版大家动了很多脑筋。什么创新呢?一是要有中国特色和中国风格,有关中国的内容占比例比较大。二是多媒体配置,运用文本、图片、音频、视频以及通过二维码把网络版与纸版链接,体现科学性、知识性、文献性和艺术性。三是板块设置,共分为专业板块、专题板块和大众板块。四是以中小条目为主,但103个学科均设计了超长条目,字数一万、两万或更多,介绍该学科的历史、现状,了解学科的发展规律,进而展望学科未来的发展趋势。 纸质版计划80卷,也会适时推出。我们将采用“大类集成”的办法来分卷,用“大类综合”的办法来编纂,还将实现按需和个性化定制印刷。 纸版和网版不同的一是词条多少问题,二是表现形式上。但纸版与网版先后成型,就给两个版本的互补与互动创造了条件。 解放周末:2012年,已有244年历史的《不列颠百科全书》宣布停印纸质版,只提供网络版。但是,无论以什么载体出现,各个国家却并没有因为互联网时代的到来而放弃百科全书事业。这是为什么? 杨牧之:百科全书不但汇集了所有重要的知识,其价值更在于推出了自己的标准。我们回到百科全书的源头去看,现代形态的百科全书诞生于18世纪中叶的欧洲,它的出现就是由生产力发展和社会进步带来的。经济发展必然带来政治上的诉求,思想家们通过各种形式表达自己的理念,按照自己的思想认识社会、塑造社会。 现代百科全书的奠基人狄德罗曾说,百科全书“是改变人们思想方法的词典,是以解放思想为目的的”。现在也是一样,我们编撰一部优秀的百科全书的目的,也是贯穿解放思想,要把中国的标准和观点提出来,推动文化的发展和科技进步。 让传统经典走向世界 杨牧之的办公室里堆着高高的《大中华文库》。他抚摸着书封,语气中充满了自豪: “设计封面时,我们特意突出了三个要素:黄河——中华民族的摇篮; 长城——中华民族的历史文化象征;再加上故宫门环,就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大家,这是一套叩开中华民族文化宝库的书。” 《大中华文库》,这项被杨牧之视为事业的工作,这项努力让中国传统文化典籍走向世界的出版工程,已经持续了23年。 1994年,杨牧之开始主持编辑出版《大中华文库》,和他的编辑朋友黄友义、阎晓宏、徐明强、马欣来、尹飞舟等开始了二十余年的征程。这是我国历史上首次系统地向世界推出外文版的中国文化典籍。 从起步时的艰辛一路走到今天,《大中华文库》已经出版了汉英对照版110余种,法、俄、西、阿、德、日、韩7种语言与汉语的对照版175种。 解放周末:《大中华文库》是1994年启动的,但据说之前在您心中已经酝酿了近20年? 杨牧之:是的,那是上世纪70年代,我在中华书局工作。中华书局是搞古籍整理出版的,我向当时的总编辑提出,能不能找人把优秀的典籍翻译成外文出版。但那时中华书局没有外文翻译,资金也困难,就没有搞。 到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我进入新闻出版署(总署)工作,接触国外的舆论比较多,常常听到对中国历史的曲解,甚至有人攻击说中国自古以来就好战、中国科技落后。我就在反思,他们为什么如此无知,除极个别别有用心者外,他们曲解我们的原因是什么。 后来我发现,历史上西方许多汉学家在介绍中华民族文化时,囿于语言和文化差异,质量上乘的并不多,常常是隔靴搔痒,错误很多。比方说,西方一位学者把《红楼梦》译成了“一个红楼上的梦”,把林黛玉译成了“黑色的玉”;还有的西方学者翻译《金瓶梅》,专门摘选某些篇章加以译介,说中国是“性开放的源头”……除了故意歪曲攻击者之外,很多学者因为没有条件原原本本地阅读中国的文化典籍,不了解中华民族五千年历史,以及中华民族热爱和平、勤劳勇敢、团结奋斗的民族精神。这就坚定了我们要搞《大中华文库》的信念。 解放周末:《大中华文库》启动的前10年困难较多,没有专项国家财政支持,全凭17家出版社自己的力量。大家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杨牧之:从根本上说,大家就是凭着一腔热情,觉得这项事业事关国家和民族,是中华民族子孙的责任,我们应该做。 创业之初,虽然缺少资金,但我们得到了很多精神支持和鼓励。季羡林先生当时就高度评价说:《大中华文库》对世界文化的发展和整个人类的前进,具有不可估量的价值。我说:您说这话是不是评价太高了?他说:这套书把灿烂辉煌的中华民族文化全面系统地介绍给全世界,怎么评价也不高。 解放周末:入选《大中华文库》的标准是什么?在中华上下五千年浩瀚的著作典籍中,是如何取舍的? 杨牧之:确定目录的过程前后持续了两三年,大体有这么几个标准:首先,正面介绍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体现民族精神;其次,一定要体现真善美;第三,要雅俗共赏,既要有学术经典,又要有优秀的通俗作品,如《千家诗》《三字经》《七侠五义》等。根据这三个标准,大家基本达成了共识,确定了总计110种的书目,涉及我国古代的文学、历史、哲学、政治、经济、军事、科技等领域。 当然,书目选择也不是没有遗憾。当时,任继愈先生提出,是否把《说文解字》也翻译出来,以便让外国人认识汉字的变化。可是,翻译和表现形式实在有难度,就暂时放下了。 解放周末:文化“走出去”,需要扎扎实实的工作,一步一个脚印。 杨牧之:我记得第一批汉英对照版《大中华文库》是2004年出版的,我们给当时的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写了一封汇报信,当天下午就收到了回信。总理勉励大家,“要以伟大的爱国热忱、宽广的世界眼光和严谨的科学态度,锲而不舍地把这项光辉的事业进行到底”。编辑部里的每个人都大受鼓舞,干劲更足。我们又得到国家出版基金的大力支持,工作更顺利了。后来,国家领导人出访,常常带着这套书,作为国礼送给对方。 2009年,我们开始把语种扩大到9种,除中英文外,再搞汉俄、汉西、汉法、汉阿、汉德、汉日和汉韩对照版,这就进入《大中华文库》的多语种版本阶段。 解放周末:这套书的影响力如何? 杨牧之:最近去非洲办书展的同事,带去汉阿对照版的“文库”,大受欢迎。非洲朋友拿着阿拉伯文的《论语》,兴奋地说,原来孔子的《论语》是这些内容啊!新加坡的朋友用文库学习汉语。在法兰克福书展上,这套书也受到了世界其他国家同行的高度评价。 现在,我们又有了一个新的设想:着手“一带一路”沿途国家小语种的双语对照版本的策划和编译工作。 无愧于后人 在北大中文系读书时,杨牧之学习的就是古典文献专业。后来进入中华书局,一做20年,对古籍整理出版更情有独钟。在国家新闻出版署(总署)任职期间,他还兼任全国古籍整理出版规划领导小组常务副组长。 “超越前人,无愧于后人”,杨牧之在总结古籍出版事业时曾这样说,字里行间透露出他继承和发扬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使命感。 杨牧之说:“任何一种文化的现代化,都是其自身传统的现代化;任何一个民族的传统文化,都为今天的现代化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解放周末:改革开放至今,由于市场经济的建立和发展,加上科技的快速更迭、全球化浪潮的推动,人们的观念发生了深刻的变化。有人对传统文化的地位和作用,对古籍整理事业的价值,产生了质疑。您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杨牧之:有一段时间,“戏说”成风,戏说乾隆、戏说武则天、戏说纪晓岚……好像历史上的一切都可以戏说。为什么?因为有市场。为什么会有市场?因为人们需要了解历史、认识历史。一般群众会认为“戏说”就是最生动地讲解历史。 后来,以中华书局带头出版的“正说清朝十二帝”等一系列图书为起点,历史学家们以“正说”为名,开始对“戏说”进行“拨乱反正”。再后来,《〈论语〉心得》等书印行数百万册,接着《百家讲坛》风靡全国……在大众对历史文化的普及性需求得到满足后,接下来就要向更深层次发展:人们不但需要正确的历史知识,还需要借助历史的智慧来解释当前的具体实践和道德准则,需要从历史规律中找寻今日社会值得借鉴的东西。 梳理出这样的脉络,其实就给今天的传统文化发展提出了要求——我们不是不需要古籍整理事业,而是古籍整理事业该如何向纵深发展——如何与当代社会相适应,与现代文明相协调,保持民族性,体现时代性,让千百年前的经典与现代社会对话,真正为大众、特别是年轻一代所接受。 解放周末:是否可以说,体现时代性的过程就是一个扬弃的过程? 杨牧之:传统文化要向前发展,必须探讨传统文化的延续性和交融性。现实的发展需要传统文化,需要吸取其精华为今天服务,从而将文化推向一个新的高度。而我们今天认为的“文化”,后来人还会根据他们的标准去鉴别和扬弃。“批判继承”是每个先进阶级对待传统文化应有的态度,也体现我们对历史、对未来负责任的精神。 记者手记 书,快乐之所在 第一次走进北京朝内大街中国出版集团817房间的人,总会被“吓一跳”: 不大的茶几上,整齐地码放着书,一摞紧挨着一摞;北、东、西面靠墙排起来的10个对开门大书柜里、书柜上全是书,一直延伸到天花板;2米长的大办公桌上,除了中间留下的一块极小的办公空间,层层叠叠的,也是书;还有门口墙角的地上、待客的椅子上、沙发上……目之所及,尽是书。 这里,就是杨牧之的办公室。用他的话来说,自己与书打了一辈子交道。 1966年,杨牧之从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一年后,进入中华书局工作,一干就是20年。其间,他参与创办并主持了《文史知识》月刊。1987年,杨牧之调国家新闻出版署工作,历任新闻出版署(总署)图书司司长、党组成员、副署长。2002年,杨牧之又掌舵新成立的中国出版集团,出任集团党组书记、总裁。 从领导岗位退下来后,这位爱书人依然没有停下与书相关的事业。2009年,杨牧之接过重任,担任《中国大百科全书》第三版执行总主编。 在一篇名为《关于出版的思考与再思考》的文章开头,他曾写下这样的话:“我的一生只做了一件事,当编辑,搞出版。倏忽间四五十年过去,整天想的是出版,干的是出版,高兴的是出版,焦急的是出版,希望能多编出几本好书,或许将来的人们回忆起我们会充满敬意。” 杨牧之爱书,是一以贯之的。 刚上初中时,他有了自己的第一笔“可支配收入”——父亲每天给的一角五分钱午餐费。有了自己掌握的钱,杨牧之的第一个愿望,便是省下这钱去买向往已久的书。至今,他仍清晰地记得,自己省下饭钱买的第一本书是商务印书馆的 《四角号码新词典》。这本词典当时定价一元六角,也就是说他有10顿午饭没有吃。还有上中下三大本的《一千零一夜》,也是当时省了饭钱买下的。 饿着肚子在教室里看着别的同学吃饭,杨牧之常常会饿得难以忍受,于是就到学校阅览室看书看报。也许就是从那时起,他开始走进了书的世界。 后来考入北大,最让杨牧之感到快乐的地方,依然是图书馆。“我到总馆借书,只见台灯一盏挨着一盏,每盏台灯下面都有一个人在埋头读书。那种安静,那种全身心投入、伏案攻读的气氛,让我感到一种庄严、幽深和神秘。”杨牧之回忆。在开架阅读的文艺书籍阅览室,他常常倚在书架旁一看就是一两个小时,忘掉了时间和肚子咕咕叫的烦恼。有时,时间晚了,阅览室要关门,为了第二天能接着看,杨牧之就把读到一半的书放到别人不易发现的书架的最高处,第二天再来接着看。 毕业后进入中华书局,杨牧之从最基层的编辑做起。他说,编辑要常常写作、笔耕不辍,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督促自己学习,才能了解作者创作的辛苦,才能与作者平等对话;他说,编辑要常逛书店,因为看到架上琳琅满目的图书,是对自己的一种激励和鼓舞,更重要的是能发现读者爱看什么书、爱买什么书、市场上还缺什么书。 为了办好《文史知识》,杨牧之曾冒雪骑着自行车、带着“砖头”录音机,来回三十余里,两度登门拜访宋史专家邓广铭,记下口述文章。这本“大专家写小文章”的文史期刊发行量最大时达到31万;出刊三年,应读者要求,居然把已经出版的各期重印一遍发行,在中外期刊史上殊为罕见。 中华书局20年,中国新闻出版署(总署)17年,中国出版集团5年,大百科全书8年……从参加工作算起,今年已是杨牧之与图书、与出版“结缘”的第50个年头。 书对于杨牧之,是工作、是事业,是生活,也是快乐之所在。 人物小传 杨牧之 曾任新闻出版署(总署)图书司司长、党组成员、副署长,中国出版集团党组书记、总裁。第四届、第十届全国人大代表,第十届全国人大教科文卫委员会委员。现任 《中国大百科全书》 第三版执行总主编,《大中华文库》 工委会主任、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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