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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燕:旅行是源于文学的地理阅读

http://www.newdu.com 2017-10-14 文学报 金莹 参加讨论


    
    陈丹燕被塞尔维亚国家旅游局任命为该国在中国的旅游形象大使。丁小文 摄
    1993年,当背包客陈丹燕站在风雪交加的圣彼得堡旧火车站月台上,看着火车喘息着开进站台时,就在那一刻,安娜·卡列尼娜的身影在她眼前一闪而过,这或许是她第一次将自己的阅读爱好与旅行地理联系在一起。
    “我读过的书通常极大地影响了我对旅行目的地的选择。在计划去哪里旅行的时候,往昔阅读带来的感受和方位感使我常常在好奇心中带着明显的熟悉,我似乎总是前往一个梦中熟悉之地,它对我来说永远不会全然陌生。”陈丹燕说。2013年起,她带着塞尔维亚作家米洛拉德·帕维奇的《哈扎尔辞典》,踏遍了巴尔干和小亚细亚的大片地区。在这片静谧宗教与喧嚣炮火交织的异域世界里,遗落在小说里的蛛丝马迹在现实世界对她一一显露。
    这段旅行最终成为了陈丹燕“地理阅读三部曲”中的最新作品:《捕梦之乡——〈哈扎尔辞典〉地理阅读》。作为一个自幼爱好欧洲小说的读者,她在文字中圆了自己当年的梦想。“带着自己的身体走进小说环境里,这样的阅读总是激起读者心中奇异的梦幻感。而将自己的身体带到贝尔格莱德,带到作者的家里,来到小说最初出发的源头——作者的床上、枕上、笔记本边上,短暂占有这些私人领地,一个读者疯狂的梦想实现了。”她这样描述自己的“圆梦之旅”。
    梦想在继续指引着现实。《捕梦之乡》出版之后,11月15日,塞尔维亚国家旅游局任命陈丹燕为该国在中国的旅游形象大使。没有授予政界名人,没有授予影视明星,一个国家的“旅游形象大使”,第一次授予一位中国作家。
    “这是一个欧洲小说爱好者取悦自己的最梦幻的方式”
    作为一个作家,一个很早就走出国门的背包客,从1990年起,陈丹燕一边旅行、一边写作的生活方式,已经持续了20多年。欧洲小说对她的精神滋养自青少年时期持续至今,在欧洲的土地上进行一次深入的地理阅读,一直是她的梦想。
    《捕梦之乡》便是这样一部实践梦想的作品。而比《捕梦之乡》更早出现在陈丹燕的旅行与写作计划里的,是都柏林和爱尔兰作家乔伊斯的鸿篇巨制《尤利西斯》。从2005年到2013年长达八年的时间里,陈丹燕数次前往爱尔兰,一路走,一路阅读《尤利西斯》,回国后再写读书笔记。一次次前往,一次次阅读,一次次写作,八年的行走与思考,最终凝结成《驰想日——〈尤利西斯〉地理阅读》,而这也让她找到了一种属于自己的地理阅读方式。
    契机来自“布鲁姆日”。6月16日是《尤利西斯》中的主人公利奥波德·布鲁姆在爱尔兰街头游荡的日子,每年的这个初夏时分,来自世界各地的乔伊斯爱好者都会齐聚都柏林,共享一场通宵达旦的狂欢。2013年,陈丹燕奔赴都柏林,体验了一个完整的布鲁姆日。她跟随着漫游的人群,沿着布鲁姆日步行路线从早走到晚,整整20个小时。她走过都柏林国立图书馆,走过两个主角第一次擦肩而过的底楼,走过小说里描写过的咖啡馆。“如果没有那年布鲁姆日的漫游,我将一直没有做地理阅读的能力和激情。布鲁姆日是我的阅读老师;那些在都柏林大街小巷里彩色的铜牌和街道上被磨得金光闪闪的地面《尤利西斯》标志,就是我的地图,我的指南,我的导师。”她说。
    因了乔伊斯小说里的一句话——雪花无声地落在香农河畔黝黯的沼泽地里——陈丹燕还从都柏林往爱尔兰岛的西面去,来到香农河边上的沼泽地,并选择在沼泽地边的酒店过夜。“浓绿的岛屿,长风猎猎,仙乐飘飘。绿色笔直的海边悬崖,那深蓝色的浪涛旁,一艘沉船好像大海的纪念碑那样伫立在长满小野花的石灰岩上。”那个只存在于纸上记忆的黝黯沼泽,在这位中国作家面前展露出了真实的气息和色彩。
    “我想,我是在爱尔兰摸索到了如何在欧洲大地上仔细而安静地读一部伟大的欧洲小说的,这也是一个欧洲小说爱好者取悦自己的最梦幻的方式了。”陈丹燕这样写道。有了行走都柏林和阅读乔伊斯的经验,在塞尔维亚阅读《哈扎尔辞典》时,陈丹燕已经懂得了如何充分享受这种地理阅读式的旅行。“我开始在从小亚细亚到巴尔干的地图上标注,就好像都柏林城里的那些黄铜标识一样。”
    “那片土地长成什么样子,作家才可以把它写成什么样子”
    2014年,陈丹燕来到塞尔维亚的首都贝尔格莱德,走进了帕维奇的家。帕维奇的太太让她借阅了丈夫当年写作时记下的20多本笔记本。一边读中文版的《哈扎尔辞典》,一边翻阅帕维奇写作《哈扎尔辞典》时的笔记本,还看到了他在写作间隙为自己画的工作速写,陈丹燕觉得自己正经历一次有着“发梦般奇异色彩”的旅行。
    “《哈扎尔辞典》中有一个梦的世界,许多细节都来自帕维奇自己的梦境。他太太告诉我,帕维奇健在的时候,每天下午一点都要睡个午觉,醒来就开始讲述各种梦境。这些梦全都有结构,有细节,就像创作一样。”陈丹燕说。2015年,再次拜访帕维奇的太太时,陈丹燕提出了一个在外人看来有些奇怪的请求。“我问帕维奇太太,我能不能在作家习惯午睡的时间,躺在他的床上,看完小说中关于捕梦的章节?”
    虽然这请求有些突然,但身为文学评论家的帕维奇太太马上理解了一个作家的思维方式,并迅速应允。那个午后,随同陈丹燕拍摄作家电影的团队忙着架设轨道,花了很长时间,长途奔波又让她有些昏昏欲睡。体贴的帕维奇太太看她几欲入睡,就用塞尔维亚语为她朗读了那一章节的内容:“捕梦者能释读别人的梦,能在梦里日行千里选择住所,能在梦里捕获指定的猎物——人和物或者野兽。一个最古老的捕梦者的札记曾被保存下来,里面有这样一段记载:‘在梦里,我们一如水中的游鱼。我们不时游出水面,望一望世界的沿岸,随即又拼命地快速下沉,因为只有在水底深处,我们才感觉良好。’”
    “我躺在帕维奇留下的大床上,仰面看着天花板中央的吊灯,觉得自己的身体轻轻飘浮起来,在塞尔维亚语的朗读声中,我想自己永不能忘记那个在贝尔格莱德一栋老公寓里度过的下午,那是对一个自幼爱读欧洲小说的读者来说难得的高峰体验。”陈丹燕回忆当时情景,也是她第一次听人用写就《哈扎尔辞典》的母语来朗读这部奇迹般的小说。
    陈丹燕在旅行中提出的类似“奇怪”请求还有很多。在每次前往塞尔维亚之前,她都要花很长时间和塞尔维亚旅游局的相关人士沟通。“我提出设想,他们则提供一份行程。在这个基础上,我再根据需求进行修改,告诉他们我想了解哪方面的内容,他们则会根据我的想法再去寻找合适的地点。”如此循环往复,方能在最终成行的旅途中,见到最丰富的风景。而土耳其和塞尔维亚旅游局为她安排的历史学者,也为她的旅行提供了很多帮助。循着小说的阅读脉络,陈丹燕一路见到了这片土地上的种种风情:伊斯兰教的静谧精致、东正教的严肃幽远,以至多神教时代古希腊式的原始优雅……
    陈丹燕提出的种种要求在不知情人看来是“奇奇怪怪的旅行安排”,让她收获了许多旅途中的意外之喜。比如,一次计划外的借宿,让她找到了帕维奇写作《哈扎尔辞典》时采访过的当事人;在土耳其,她找到了哈扎尔人的墓地……如此一次,两次,三次,来协助她的导游就逐渐明白了,陈丹燕提出的任何要求,无论看起来如何稀奇古怪,其实都暗含着她地理阅读的某个目的。
    陈丹燕曾在有着700年历史的修道院中过夜。“那是一座很著名的修道院,很多旅行者都把它放在自己的行程里,但他们大多只是匆匆停留,走马观花地参观,我在那里停留了整整两天。”经过多次尝试,她和她的团队还拍到了此前从未向外人开放的修道院晚祷。第二年,再次经过修道院时,她特意把拷贝带给修道院的嬷嬷。这些长久与外界隔绝的修女,第一次通过现代科技看到了自己的面孔。在那段影像里,担任配音的就是陈丹燕自己,“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凝聚700年时光的教堂里回响,我觉得自己的梦想实现了”。
    她还曾躺在一片有着7000年历史的麦田上仰望天空。作为第一个抵达这个村庄的中国人,村民们穿上两百年前的传统服饰来欢迎她,让她感受到巨大的热情和善意。在这个小村庄里,她提出的请求则是“我能不能躺在麦田上?”麦田的上空正是候鸟的迁徙路线。当时正是北方候鸟飞回南方的季节。陈丹燕躺在那片有着7000年历史的麦田里,静静地看着一整个天空的候鸟从头顶飞过。
    在经历了这些旅行之后,作为一个读者,陈丹燕从自己的角度看懂了《哈扎尔辞典》。“在中国,大家都说《哈扎尔辞典》是辞典小说的发源,它的迷宫结构是一个形式问题、技巧问题。我一直不认同这个观点,却也无法说清缘由,直到我来到塞尔维亚。在这里,我终于明白,帕维奇在小说中展现的所有形式和技巧问题,都不是一个单纯的写作问题,而是世界观的问题,是历史的问题。那片土地长成什么样子,作家才可以把它写成什么样子。这是我很大的收获。”
    “地理阅读,精读你遇到的每一个词语”
    在《驰想日》和《捕梦之乡》之后,陈丹燕还将继续她“地理阅读三部曲”的下一部作品。作为首位被意大利官方邀请重走“格兰度”路线的中国作家,她已经在今年5月带着整整一行李箱的文学作品,重走了但丁写《神曲》的路线。
    所谓“格兰度”,即是16世纪以来欧洲的作家、艺术家在意大利行走时的一条文艺复兴文化旅行线路。在过去的400年时间里,拜伦、雪莱、歌德、果戈理、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王尔德等都曾在“格兰度”上寻找灵感,并留下了许多重要的创作。
    明年,陈丹燕计划要在那里走一条“莎士比亚”之路。“研究者一般认为莎士比亚没有去过意大利。然而,一位美国律师花了22年的时间考证发现,莎士比亚有13部戏是以意大利为背景的,而这13部剧里关于意大利的地理位置十分精确,一看就知道莎士比亚应该去过这些地方。我打算沿着莎士比亚的戏剧,走一走意大利。”在这个旅行计划里,她还计划前往有着千年种植橄榄树历史的意大利南方地区,学习学习意大利人制作橄榄油的传统方法。
    以文学解读文学,以地理解读文学,发现一个词语背后的现实世界,探寻文学身后更深层的地理和历史源头,陈丹燕之所以进入地理阅读,是她在大学课堂上接受的精读教育使然。“那时,教我们古典文学的是徐中玉先生,教唐代文学的是施蛰存先生,教英文精读的是王智量先生。这些老师在课堂上传授给我们的,其实都是精读:每一个词语,为什么放在这里,起什么作用?古汉语中,名词变动词的活用可以带来什么样的体验,都可以深入探讨。这些先生在课堂上讲了很多唐诗、宋词、元曲中对风物和地理的描写,都是非常优美的。我也一直很喜欢这种古典的阅读方式。然而,现在的读者却很少再有精读的概念,也因此缺少了阅读的乐趣。他们虽然读了一本又一本的文学作品,但其实并没有真正读懂作家的用心。于是,我就想用现代汉语来做个尝试,看能不能为读者创造一个优美的地理阅读氛围。”陈丹燕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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