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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十四行诗或哀歌


    
    泰奥多尔·卢梭《枫丹白露之夕》
    你很难想象当下的中国批评家会有这样的“波式批评”。波德莱尔的画评是那么主观、率性。他的评论直道而行、直抒胸臆,他的评论胆识互鉴、光明磊落,他的评论感性迷人、汪洋恣肆,嬉笑怒骂皆凭天赋与性情。赞誉,则肝胆相照,不给自己留一点余地与退路。他对德拉克洛瓦历史画的溢美之辞,几乎就是对学士院评审权威们的挑战:“德拉克洛瓦先生肯定是古代和现代最具独特性的画家。事情就是这样,有什么办法?——没有一位德拉克洛瓦先生的朋友,就算是最热情的,敢于像我们这样说得干脆、直接、厚脸皮。德拉克洛瓦先生还未进学士院,然而他在精神上已是其中的一员了;他早就说出了一切,说出了成为最杰出者所需要的一切,这是没有异议的——这真是一个不断地追寻新奇的天才的神奇壮举。”(波德莱尔《美学珍玩》,郭宏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10月版,下引皆出于此书)他评德拉克洛瓦一幅画《卫兵和军官簇拥着的摩洛哥苏丹》本身就是诗人的抒情吟唱:“这幅画是如此和谐,以至变成了灰色,尽管色调是辉煌的;灰得像自然,灰得像夏日的氛围,阳光像黄昏时一片颤动的灰尘盖在每一件东西上。”在文末附言中,可爱的评论家这样回击对他的不屑与攻击,这也是他的夫子自道:“有人说有些赞扬是有害的,一个聪明的敌人更好——我们不相信解释一个天才会对他有害。”
    他会无所顾忌地拿三个大家做比较:“杜米埃的素描可能优于德拉克洛瓦的素描,假使比诸一个为天才所苦的伟大天才的奇特的令人感到惊讶的能力,人们更喜欢那种健康的、强壮的品性;安格尔先生是那样地迷恋细节,可能素描画得比两个人都好,假使比诸整体的和谐,人们更喜欢刻意求工的细腻,比诸结构的特性,人们更喜欢局部的特性——”
    在德拉克洛瓦死后的1864年5月,他在布鲁塞尔的讲演中这样抨击欧洲的艺术交易圈:“先生们,你们听说过欧仁·德拉克洛瓦的油画和素描的出售,你们知道其成功超过了一切预料。一些平庸的画室习作,大师根本不予重视,却比他在世时最好的、完成得最为美妙的作品贵上二十倍。正当这次死后拍卖丑闻频出的时候,阿尔弗莱德·斯蒂文斯先生对我说:‘假使欧仁·德拉克洛瓦能够在一个超自然的地方看见他的天才得到承认,他应该不再为四十年的不公感到痛苦了。’”这是说谁?这番话我看用在诗人自己身上倒也挺合适。
    他笔下的安格尔是这样子的,诗人的解读到位而且趣味盎然:“有一件事情使安格尔先生的才能尤为与众不同,那就是对女人的爱。他的放荡是严肃的,充满了信念。安格尔先生最幸福、最有力之时,乃是他的天才与一个年轻的美女的魅力搏斗之际。肌肉,肉体的褶皱,身上的小窝的阴影,皮肤的高高低低的曲线,无一不在。”
    他将还处于半隐逸状态、声名不彰的泰奥多尔·卢梭与当时大名鼎鼎的风景画大师柯罗作比较:“风景画现代流派的带头人是柯罗先生,但如果泰奥多尔·卢梭先生想参展的话,他的霸主地位就岌岌可危了,因为泰奥多尔·卢梭先生至少在天真和独特上与之相当,而在魅力和制作的稳妥上则有过之。”
    听听他对当红画家布朗热的辛辣嘲讽:“拿来了《神圣家族》,拙劣;《维吉尔的牧童》,平庸;——可是他在什么鬼地方拿到了历史画和有灵感的画家的证书?难道是在他的显赫朋友的序言和颂歌里吗?”
    看看他怎么挖苦法国流行艺术趣味的,在评价菲利普·卢梭的《城里的耗子与田里的耗子》时说:“这是真正地画静物,自由地、作为风景画家、静物画家、有风趣的人那样画,而不是作为匠人,如里昂派的那些先生们。小耗子很好看。”这耗子在他《巴黎的忧郁》中也活灵活现地出没过,这耗子,我看是已进入巴黎人忧郁的精神气质之中了。
    诗人的画评不止是诗歌,还是音乐。他《论色彩》中直接说,“在色彩中有和声、旋律和对位”;“伦勃朗不是一个纯粹的色彩家,而是一个和声学家”。他甚至对画家提出音乐上的要求,这可是一个很高的标准:“旋律是色彩或一般色彩中的单位。——我们的大部分年轻的色彩家都缺乏旋律。要知道一幅画是否富有旋律感,有一个正确的方式,那就是站在相当远的地方看它,既不管主题,也不管线条。如果它有旋律,它就已经有了一种意义。”
    我们还能在他的画论中读到他对中国的有趣印象,反映了那个时代以他为代表的一批巴黎艺术精英对中国的睿见,“波尔杰先生(法国画家)的油画让我们怀念那个中国。在那里,海涅说风吹过铃铛发出引人发笑的声音,在那里,自然和人相视而笑。”
    有读者肯定会问,这样任性、尖锐、毫无城府的批评是否靠谱?仅仅是诗人的脾气使然?要知道,他一生点评过的与他同时代的欧洲画家数以百计,时间证明,他敏锐、精准的洞见,不只烛照了一个时代。“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他青眼有加的德拉克洛瓦、安格尔等人,已是卓然大家,进入了不朽者的殿堂。那些被他无情唾弃、名噪一时的风云人物,一百六十多年后的今天还有多少人记得他们的名字与作品?
    真正的艺术评论,是相马术而不是拍马术,是艺术上的真知灼见;不是投名状,不是权衡术,不是概念轰炸,它是评论上的“恶之花”,是诗的直觉与哲学洞见的结合体。还是来听听诗人对“最好的批评”的“定义”吧:“最好的批评是那种既有趣又有诗意的批评,而不是那种冷冰冰的代数式的批评,以解释一切为名,既没有恨,也没有爱,故意把所有感情的流露都剥夺净尽。——因此,对于一幅画的评述不妨是一首十四行诗或一首哀歌。——由于艺术永远是通过每个人的感情、热情和梦想而得到表观的美,所以,批评时刻都触及到形而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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