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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破耳膜的静默


    
    《格尔尼卡》,巴勃罗·毕加索,1937年,布面油画,349.3 x 776.6 厘米,现藏马德里国立索菲亚王后艺术中心博物馆
    任何一本叙述20世纪艺术史的著作都不会忽略《格尔尼卡》。《格尔尼卡》的意义也已经远远超越了艺术史层面。西班牙当代艺术家路易斯·戈迪略说:“毕加索画了一幅历史画,这幅画又变成了历史和传说。”在围绕这幅画的诸多传说中,最有名的那个故事是这么讲的:二战期间,巴黎沦陷后,毕加索选择继续留在法国。有纳粹军官带着士兵来到毕加索的画室,指着《格尔尼卡》问他道:“这是你的作品吗?”艺术家回答说:“不,这是你们的作品。”
    假如这个传说是真的,倒也合情合理——闯入画室的德国兵不可能不注意到如此巨幅的作品——《格尔尼卡》将近8米长,3.5米宽,“艺术的力量”首先是通过尺寸来体现的。直到今天,这股力量仍然令人敬畏。本世纪初,联合国大会通过美国入侵伊拉克的决议,当科林·鲍威尔发表讲话宣布战争行动时,新闻发布大厅的背景墙被一面布帘子遮了起来,因为墙面上原有一幅与原作相同尺寸的《格尔尼卡》。在一幅众所周知的控诉战争暴力的名画前宣布即将到来的战争暴力行动,无疑会显得荒诞加无知。官僚们以这种方式间接承认了伟大艺术作品的力量。
    今天,《格尔尼卡》陈列在马德里国立索菲亚王后艺术中心博物馆里,与该馆收藏的其他作品一道构成西班牙现代艺术史叙事。博物馆以影像、建筑模型等方式完整呈现了《格尔尼卡》的上下文:1937年,西班牙内战期间,在佛朗哥叛军的进逼下艰难抵抗的西班牙共和国为了争取国际社会的支持,邀请包括毕加索在内的一批知名艺术家创作宣传性作品,在当年举行的巴黎世界博览会的西班牙馆中展出。当《格尔尼卡》完成了控诉法西斯暴行的政治使命后,共和国在内战中完败,佛朗哥在西班牙开始了长达36年的独裁统治,毕加索连同他的画作都被西班牙独裁政权拒之门外,《格尔尼卡》长期存放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直到1981年才重返西班牙。《格尔尼卡》的命运与西班牙的命运紧密相连,它是西班牙内战怪诞而真实的图像记录,它与数以万计的不容于佛朗哥政权的西班牙人一同背负流亡的命运,而它的回归在一定程度上成了西班牙民主化的象征。
    据西班牙艺术史家劳拉·阿里亚斯的说法,当年的毕加索事实上并不喜欢这种指定的艺术任务,对政治的兴趣并不大。在接受了共和国的邀约后,整整4个月间,毕加索陷入到才思枯竭与个人情感生活的双重危机中。他根本不知道该画什么。转折点发生在1937年4月27日,当天的一则报纸新闻让他愤怒不已:为佛朗哥军队充当帮凶的德国轰炸机在远离西班牙内战前线的巴斯克小城格尔尼卡上空肆虐了三个多小时,将这座毫无防备的古城完全炸毁,还用机枪疯狂扫射在田间躲避轰炸的平民。于是,毕加索拿起画笔,用一个月的时间完成了这幅作品。阿里亚斯坚持认为,促使毕加索创作《格尔尼卡》的,不是任何意识形态,而是强烈的情感。放在西班牙艺术史的语境中看,将生命热情自由不羁地挥洒在画布上,摆脱一切程式的限制,正是西班牙绘画的一大特色,绘制《圣经》插图的中世纪僧侣、埃尔·格列柯和戈雅,莫不如此。
    《格尔尼卡》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一种震破耳膜的静默——有点儿“大音希声”的意思。形象是支离破碎的,色调是死灰加惨白、极简而恐怖的——炸弹爆炸的瞬间形成的人工白昼、尖厉如白炽灯光的哀号、死亡的阴影、低回不绝的呻吟,共同交织成噩梦般的图景。画面两侧的两个女人令我们心碎:右边的那个面对燃烧的房子,两手伸向天空,这是绝望的姿势;左边的那个捧着显然还没有断奶的受难而死的婴孩,发出最惨烈的哀鸣。如果你抱怨毕加索曾在《亚威农少女》中把好好的年轻女郎画得畸形怪状,把人画成了鬼,那么在这里,你可以发现,不把人脸画得如此不正常,还真难以如此生动地传达哀恸的力量。这些完全破坏了对称法则的眼睛,这些张开得如此夸张的嘴,是比相片更为真实的写照!画面上部的那盏灯,很可能是现代文明的象征——科技进步既能带来幸福,也能制造杀伤力巨大的灾难。有人把这盏灯和戈雅的名画《枪杀马德里市民》中那个放在法军行刑队脚下的灯笼联系起来。我每次见到这盏白光灯都感到不寒而栗。它让我想起在一部关于切尔诺贝利核电站事故的纪录片中,有目击者提到,事发之时,窗外的夜空中升起一个小太阳。文明之光,也可以成为杀戮之光。
    灯光下的那头牛和那匹马又分别代表什么?法西斯暴徒和人民群众?还是那两个在内战中互相撕咬的西班牙?毕加索曾给出过前后不一的说法,后来干脆把解释权完全交给观者:只是两头严重受伤的动物而已,你觉得你看到的是什么,就是什么。正是因为形象的暧昧不明,画作意义难以一眼读懂,在展出的一开始,《格尔尼卡》的宣传效果并不理想,西班牙共和国政府甚至曾打算将这幅画从西班牙馆中撤走,因为它实在不适合那些习惯了欣赏现实主义作品的劳工大众。后来,当《格尔尼卡》描绘的恐怖场景成为世界大战的真实图景,当毕加索在全世界反法西斯的浪潮中加入法国共产党时,人们才渐渐醒悟,《格尔尼卡》是一个预言,是早早地向法西斯暴行发出的有力一击。在许多人看来,《格尔尼卡》替现代主义艺术还了一个道德债:为了追求美学理想,现代主义艺术曾一度要么远离政治承诺,沉迷于形式的游戏;要么向法西斯主义投怀送抱,与独裁者同流合污。而毕加索用他在形式探索上取得的经验完成了一次政治批判,证明了美学先锋性与反法西斯政治理想相结合是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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